我们岭南老家,过鬼节是顶顶严肃的事。
我们那儿,农历七月,尤其是七月十四前后,规矩多得能压死人。因为老一辈人说,那时候,鬼门关开,下面的“好兄弟”会回来“探亲”,阳间阴间的界限,薄得像层浸了油的窗户纸。
我阿婆是村里最恪守这些规矩的人。每年七月,她就像换了个人,平日的慈祥温和消失不见,变得严厉、紧绷,眼神里总带着一种如临大敌的警惕。
从七月初一开始,家里就不能夜不归宿,天黑必须回家;门口永远挂着一把新鲜采摘的桃枝;晚上不能吹口哨,不能拍人肩膀,不能喊全名,条条框框,繁琐得让我这个在城里读了几年书的大学生心里直犯嘀咕。
但今年不一样。阿婆病了,病得很重。躺在床上,气若游丝,浑浊的眼睛却死死盯着日历上那个被红笔圈起来的数字——七月十四。她反反复复叮嘱我:“阿明……今年……你一定要替阿婆……把仪式做周全……尤其是……‘留饭’……千万……千万不要出错……”
“留饭”,是七月十四晚上最核心,也最邪门的仪式。就是在夜深人静、月上中天的时候,在家门口最下面一级台阶,摆上一碗半生不熟的米饭,米饭上要直直地插三炷香,不能倒。
然后,家里所有人必须立刻回屋,紧闭门窗,无论听到什么声音,哪怕外面敲锣打鼓,也绝不能偷看,更不能出去。
直到第二天鸡叫三遍,才能开门把碗收回来。
据说,这碗饭是留给那些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的,让他们吃饱了,就不会进屋打扰。
我虽然觉得迷信,但看着阿婆期盼又恐惧的眼神,还是郑重地点了头:“阿婆你放心,我一定办好。”
七月十四,到底还是来了。
白天的村庄就透着一股异样。平日里鸡飞狗跳的土狗们,都蔫蔫地趴在窝里,不叫也不动。
天空是一种浑浊的铅灰色,没有太阳,也没有风,空气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
邻居们见面都只是匆匆点头,眼神闪烁,没人多说一句话。
入夜后,这种压抑感达到了顶峰。家家户户早早熄了灯,连狗吠声都彻底消失了。
世界死寂得可怕,好似整个村庄都被拖进了另一个维度。
只有我,还守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等着那个所谓的“吉时”——其实是“鬼时”。
墙上老挂钟的指针,终于颤巍巍地指向了十一点。子时到了。
我深吸一口气,端起下午就准备好的那碗夹生饭,米饭冰凉,触感腻滑。
又拿起三炷已经点燃的香,烟雾袅袅,散发出一种沉闷的檀香味。一步步走向大门口。
手碰到门闩的那一刻,一股没来由的寒意从脊椎骨窜上来。我定了定神,用力拉开门。
门外,是无边无际的浓黑。月光被厚厚的云层吞没,连轮廓都看不清。温度仿佛瞬间降了好几度,一种潮湿的、带着土腥味的冷风扑面而来,吹得我汗毛倒竖。
我按照阿婆教的,不敢抬头乱看,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把碗放在最下面那级冰凉的石阶上,然后将三炷香端端正正地插进米饭里。香头的红光在黑暗中像三只窥视的眼睛。
做完这一切,我几乎是逃也似地退回屋里,“砰”地一声关紧了厚重的木门,迅速落下门闩。背靠着门板,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
屋子里,只剩下油灯如豆的光晕,和我粗重的呼吸声。我强迫自己走到窗边,想透过缝隙看看外面,但窗户早已被阿婆用厚厚的黑布帘遮得严严实实。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死寂中,任何细微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我能听到老鼠在房梁上跑过的窸窣声,听到油灯灯芯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嗡嗡声。
就在我以为今晚就会这样平安度过时,外面,突然有了动静。
起先是一种极其轻微的、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穿着软底布鞋,在干燥的土地上慢慢走动。声音很慢,很轻,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我家门口。
我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是……是路过的人?不可能的,这个时间,这个日子,谁敢在外面乱逛?
那沙沙声停住后,门外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但紧接着,一种更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响了起来——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拨弄那碗饭?在用手指,或者别的什么,抓挠着碗的边缘和里面的米饭!
我的胃一阵紧缩,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阿婆说过,绝对不能偷看!我死死咬住嘴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那窸窣声持续着,时而急促,时而缓慢,仿佛门外的东西对那碗饭充满了好奇,或者……是在品尝?期间,还夹杂着一种极轻微的、若有若无的吸气声,好像……在闻那三炷香的味道?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我的理智。我紧紧捂住耳朵,但那诡异的声音却像能穿透骨骼,直接钻进我的脑髓里。
不知过了多久,那窸窣声和吸气声戛然而止。
一切又恢复了死寂。
走了吗?它吃饱了?我几乎虚脱地滑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然而,这寂静只维持了不到半分钟。
“咚。”
一声轻微的、清晰的撞击声,从门板上传来。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门。
我浑身一僵。
“咚……咚……”
又是两下,比刚才稍微重了一点,节奏很慢,带着一种试探的意味。
它没走!它就在门外!它想进来!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我蜷缩在门后,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
敲门声停了。就在我以为它放弃的时候,一种低低的、含混不清的声音,贴着门缝传了进来。
那不是语言,更像是一种呜咽,一种咀嚼混合着喉咙滚动的声音,断断续续,时高时低。它好像……在说话?在对门里面的我说话?
我再也忍不住,强烈的、病态的好奇心混合着极致的恐惧,驱使着我,让我像着魔一样,慢慢地、颤抖地,将眼睛凑近了门板上那条细微的缝隙。
门外,依旧是一片浓黑。
但借着那三炷香微弱得几乎熄灭的红光,我隐约看到了……
一只眼睛!
一只布满血丝、瞳孔涣散、没有一丝活人光彩的眼睛,也正死死地贴在门缝外面,向里面窥视!
那只眼睛,离我的眼睛,只有一寸之遥!
而在那只眼睛下方,门缝底部,我看到了那只盛饭的碗。碗还在,但里面的米饭……不见了!只剩下几粒粘在碗边。而那三炷香……竟然还在燃烧,香头诡异的红光,映照着碗沿上几个清晰可见的、粘着泥污的指印!
“嗬……”
门外的那个“东西”,似乎发现了我,喉咙里发出一声满足似的、沙哑的喘息。那只贴在门缝上的眼睛,猛地转动了一下,死死锁定了我的视线!
我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瘫坐在地,手脚并用地向后爬,直到后背撞上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那一夜,剩下的时间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自己蜷缩在墙角,用胳膊死死抱住脑袋,门外那种低沉的呜咽声和偶尔响起的抓挠声,断断续续地持续着,直到远处传来第一声模糊的鸡鸣,才骤然消失。
天亮了,阳光透过黑布帘的缝隙照射进来,驱散了屋内的阴冷。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打开门。台阶上,那只碗空空如也,倒扣在地上。三炷香烧到了尽头,只剩下三截灰白的香灰。碗沿上那几个泥污的指印,清晰得刺眼。
我病了一场,高烧不退,胡话连篇。病好后,我迅速收拾行李离开了老家,再也没回去过长住。
阿婆在我离开后不久就去世了。村里人说,她是替我挡了灾。
很多年过去了,我在城里成了家,有了孩子。但每年到了七月十四,我都会莫名地紧张,失眠。我从不跟家人解释原因,只是会在那天晚上,默默地检查一遍所有的门窗是否锁好。
而最让我感到恐惧的是,我那年仅三岁的女儿,最近开始,总在深夜指着空无一人的门口,用稚嫩的声音说:
“爸爸,门口那个穿黑衣服的婆婆……又在对我笑啦。她说……谢谢我们家的饭……真好吃……”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百鬼事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