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已近巳时，千寻城县衙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才被衙役慢吞吞地完全推开，发出沉闷的吱呀声，打破了清晨最后的宁静。
空气中弥漫着未散的晨雾，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从内堂方向飘来的宿醉未醒的酸腐气味，与衙门固有的陈旧木料和墨锭气息古怪地交织在一起。
县令张显，被两名身材健硕的贴身仆从几乎是架着胳膊，脚步虚浮踉跄地挪了进来。他面色浮肿，眼袋深重，眼圈泛着不健康的青黑，华丽的锦袍也皱巴巴的，领口还沾着些许不明污渍，显然昨夜的纵情声色尚未完全从他身上褪去。
更引人侧目的是，他身后竟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位身着浅绿衣裙、身形单薄的少女。那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年纪，容貌清秀，却面色苍白如纸，一双本该明媚的眸子此刻盛满了惶恐与不安，纤细的手指紧紧绞着衣角，如同惊弓之鸟。
张显对衙役们投来的各异目光——有麻木，有鄙夷，也有隐晦的同情——浑不在意，或者说根本未曾察觉。他挣脱仆从的搀扶，晃晃悠悠地走向偏厅，那里，令狐蕃离正与桓城玉在一张堆满文牍的长案前低声交谈，核对着一卷厚厚的户籍册。
“洛……洛主簿啊，”
张显一屁股在主位的太师椅上瘫坐下来，打了个响亮的、满是隔夜酒气的哈欠，用力揉了揉惺忪浮肿的睡眼，这才装模作样地、用一种仿佛刚想起自己是一县之尊的腔调开口，
“早啊。这个……近日县中这大大小小的政务，可还……顺遂？没出什么乱子吧？”他话语含糊，逻辑混乱，对公务的无知与漠然显露无疑。
令狐蕃离心中雪亮，这位县令大人今日拖着宿醉之躯前来，绝非为了关心政务。他面上不动声色，将手中的朱笔轻轻搁在笔山上，起身，恭敬地躬身行礼，声音平稳无波：
“回禀县尊，诸事虽繁杂琐碎，然赖县尊威福，同僚协力，目前尚在掌控之中，未出大的纰漏。下官定当恪尽职守，尽心竭力，不负县尊所托。”回答得滴水不漏，既表了功，又给足了这位昏聩县令面子。
张显心不在焉地“嗯啊”了两声，心思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他晃了晃沉重的脑袋，似乎想将残存的醉意甩出去，正准备按照昨日三叔张琨的反复提点，说出要将身边这少女赠予洛羽以便监视掌控的意图——这在他看来，不过是随手赏赐个玩意儿般简单。
然而，他刚张开嘴，浑浊的目光却被令狐蕃离适时从宽大袖袋中取出的一件小玩意儿瞬间吸引了过去。
“说起来，倒有一个好物件，想让大人掌掌眼。”
那是一个构思极为奇巧的“自行舟”木模，不过成人巴掌大小，通体由细腻的黄杨木雕刻而成，船身线条流畅，船帆、船舷、乃至划桨都栩栩如生。
最妙的是其内部的机关，只见令狐蕃离用手指在船底某个不起眼的凸起处轻轻一拨，再将这小舟置于光滑的案几之上，那木舟竟真的自行划动起船桨，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咔哒”声，在桌面上徐徐前行，仿佛真在碧波中荡漾一般。
“咦？此物……此物甚是有趣！”
张显的眼睛瞬间瞪大，放射出如同孩童发现新奇玩具般的光芒，连残存的宿醉都仿佛被这惊奇驱散了大半。他几乎是扑过去，一把将那仍在自行划动的“自行舟”抓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着，爱不释手，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近乎痴迷的笑容，“妙！妙啊！洛主簿，你……你这是从何处觅得的这般精巧绝伦的玩意？本官竟从未见过！”
令狐蕃离唇角勾起一抹谦逊的弧度，微微欠身：“县尊谬赞了。不过是下官往日公务之余，信手拈来，琢磨出的一点小把戏，聊以自娱罢了。粗陋之物，难登大雅之堂，若县尊不嫌弃，便请笑纳，权当给县尊解个闷。”
“哈哈！好！好！洛主簿果然是个心思灵巧的妙人！”
张显大喜过望，将那“自行舟”紧紧攥在手心，仿佛得了什么稀世珍宝，早把三叔张琨那些关于掌控、监视的叮嘱，以及送人的初衷，彻底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心情大好，看着眼前这位既能替他处理麻烦政务、又能献上新奇玩物的下属，愈发觉得顺眼无比。这时，他才总算想起了今日拖着疲惫身躯前来的“正事”，便用空着的那只手，随意地指了指身后那自进门起就瑟瑟发抖、几乎要将自己缩进墙壁里的绿衣少女，用一种仿佛赏赐一碗残羹冷炙般的、浑不在意的口吻说道：
“哦，对了，洛主簿。本官瞧你身边，整日里不是文书就是算盘，连个知冷知热、铺床叠被的人都没有，实在孤苦清冷得很。这丫头，是下边庄子上刚孝敬上来的，据说还是个雏儿，干净得很，本官尚未得空沾染。今日便赏给你了，收在房里，做个端茶送水的使唤丫头也好，暖床叠被、红袖添香也罢，都随你心意！”
他话语粗俗直白，如同在谈论一件物品，全然不顾那少女在听到“暖床叠被”四字时，瞬间煞白到毫无血色的脸颊，以及那双骤然蓄满屈辱与恐惧、泫然欲泣的眸子。
此言一出，偏厅内外，几名侍立的胥吏和守门的衙役虽然依旧低眉顺眼，但空气中仿佛瞬间凝结了几分异样。有人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鄙夷，有人流露出对那少女命运的同情，更多人则是事不关己的麻木。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了令狐蕃离和那可怜少女的身上。
令狐蕃离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心中对这县令视人为物、荒唐无耻的行径厌恶到了极点，一股怒火在胸中翻腾，但理智告诉他，此刻绝非发作之时。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波澜，再次郑重拱手，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诚恳：
“县尊体恤下官，美意拳拳，下官感激不尽，铭感五内。只是……”
他略微停顿，抬眸直视张显，目光坦然，“下官家中，早已定有未婚妻室。昔年离别之际，曾与她立下誓言，此生不相辜负，绝不二色。纳妾收房之事，关乎信义承诺，实难从命。县尊厚爱，下官心领，但此事万万不敢接受，还望县尊体谅下官苦衷，收回成命。”
“诶！”
张显正沉迷于手中“自行舟”的机关巧妙，闻言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那态度蛮横而理所当然，
“你这人，怎地如此迂腐！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有何稀奇？你那未婚妻远在千里之外，山高水长的，又能知道什么？就算知道了，还能管到本官赏赐的人头上不成？本官赏你的，你便安心收着！莫非……你是瞧不上本官的赏赐，觉得这丫头入不了你的眼？”他语气中已带上一丝明显的不悦，似乎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令狐蕃离心知与这混账纨绔讲不通道理，硬抗下去只会徒增麻烦，甚至可能危及自身与整个计划。他念头急转，当即做出妥协与周旋的姿态，再次躬身，语气转为一种为难中带着积极献策的意味：
“县尊厚爱，下官岂敢推辞，更绝非瞧不上。只是……下官思及县尊平日教诲，近日苦思冥想，偶得三策，自觉或可有助于县尊政绩彰显，亦能巩固长远利益，正欲寻个合适时机向县尊详细禀报。不知县尊此刻可否拨冗，容下官详细陈情？此事关乎甚大，或比区区一女子更为紧要。”
张显一听“政绩”和“利益”，虽然本能地觉得头疼，但想起三叔张琨确实时常耳提面命，要他好歹做出点样子来，在家族中也好说话。
加上刚得了新奇玩具，心情尚可，便勉强打起几分精神。他挥了挥手，示意左右闲杂胥吏衙役尽数退下，只留下令狐蕃离与那不知所措、浑身颤抖的少女，以及如同门神般肃立在门外、隔绝视线的熊澜郗。
“有何要事，速速道来。本官……本官听着呢。”
张显重新靠回椅背，注意力大部分依旧停留在手中把玩的“自行舟”上，显得心不在焉。
令狐蕃离站直身体，目光沉静，开始陈述他早已与桓城玉推敲斟酌过的“三策”。每一策，都巧妙地披上了为张家着想、为张显个人谋利争名的华丽外衣：
“县尊明鉴，下官近日殚精竭虑，所思之三事，皆是为稳固张家千寻城之根基、广开财源、彰显县尊贤明而谋。”
“县尊容禀，如今县内田赋颇为沉重，加之连年不甚风调雨顺，失地者日众，佃户困苦异常。长此以往，若遇灾年，恐生民变，届时非但朝廷追究，更直接损及张家名下田庄之租佣收益，动摇根基。下官愚见，不若稍减税赋，令耕者能得其食，安居乐业，则民心自然安定，田地产出方能稳定丰裕。此乃表面让利与小民，实则保本增利与张家之长久敛财正道。更能为县尊博取体恤民情、施行仁政之美名，于县尊官声大有裨益，可谓名利双收。”
“其二，。县尊明察，千寻城乃沧盐州首府，然如今商业凋敝，市面萧条，税源日渐枯竭。若能适当降低市税，简化各处关卡盘查，吸引四方商旅前来，则市面必能逐渐繁荣，交易频仍。届时，商税之总量，非但不会因税率降低而减少，反而可能因交易量大增而远超如今。且商路畅通，张家所掌控之盐、铁等重要物产，亦能更快、更广地行销四方，获利自然更丰。此乃聚沙成塔，细水长流之策，可为县尊及张家开辟一稳定丰沛之财源。”
“其三。县尊，如今沧盐州境内，尤其是我千寻城周边，大小妖寨林立，时常劫掠商旅，不仅严重影响商税，更显地方不靖，有损县尊威严与张家体面。下官以为，若能组织县中力量，择其要害，清剿几处为祸最烈、实力相对薄弱的小妖寨，既可保障商路畅通，增加过往商队之‘孝敬’，又能以此战功上报道盟，为县尊乃至张家博取赫赫功勋，震慑四方不轨之徒。且清剿所需之钱粮，大可部分从新增商税及抄没妖寨所得中支取，若能运作得当，或无需动用县库太多存余，可谓一举多得，既得实利，又获威名。”
令狐蕃离侃侃而谈，语速平缓，条理清晰，每一策都精准地点在张显最关心的“利”与“名”这两个命门上。
张显虽然对具体政务一窍不通，平日里听到这些就头大如斗，但此刻听到能赚更多钱、能博取好名声、还能立下让家族长辈刮目相看的功劳，不由得也坐直了些身子，浑浊的眼睛里闪烁起感兴趣的光芒。他掂量着，觉得这洛主簿所言，似乎确实很有道理，远比送个女人更能体现自己的“能耐”。
“嗯……听着……洛主簿你所言这些，细细想来，似乎……确实不错。”
张显挠了挠因宿醉而发胀的额头，觉得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但他懒得去细想其中关窍，反正具体麻烦事情有这个能干的洛主簿去操办，“那就……就按你说的这些去办吧！需要本官做什么，你尽管说！”
令狐蕃离心中一定，立刻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拟好的、关于“鼓励商贸、绥靖地方、稍宽民力”的简要章程，上面已留出县令批红用印的显眼位置，言辞更是精心斟酌，完全符合为张家及张显个人谋利的基调。
“县尊，具体细则下官已草拟在此，只需县尊在此份章程上签押用印，赋予下官行事之权，下官便可依此章程，全力推行，定为县尊将此事办得妥妥帖帖，名利双收。”
张显看也没看那章程上的具体内容，只觉得赶紧搞定这麻烦事，好回去继续研究他那新得的“自行舟”，或许还能再补个回笼觉。
他大手一挥，接过仆从慌忙递上的笔，在那章程末尾歪歪扭扭地签上自己的大名，又接过县令大印，蘸满朱泥，重重地盖了上去。“行了行了！都交给你了！本官还有要事，先走了！”
说完，他如同甩掉了一个大包袱，迫不及待地揣好那依旧令他着迷的木舟，带着哈欠连天的仆从，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仿佛多在这公务场所停留一刻都是莫大的煎熬。
目的达成，令狐蕃离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但肩上的压力却丝毫未减。
他平静地遣散了外面那些或好奇或探究的胥吏，待偏厅重新恢复安静，这才将目光，真正地、认真地投向了那个自从被县令如同货物般点名赏赐后，就一直如同受惊过度的小鹿般，紧紧蜷缩在冰冷墙角、低垂着头、恨不得将自己融入阴影之中的绿衣少女。
窗外稀疏的光线照在她单薄的肩膀上，勾勒出无助而脆弱的轮廓。令狐蕃离缓步走到她面前，停下，保持着一段不至于让她感到压迫的距离。他尽量将语气放得平缓、温和，带着一种与他方才同县令周旋时截然不同的耐心：
“姑娘，莫要害怕。县令大人已经离开了。”他声音低沉，试图传递一丝安定，“你……叫什么名字？家乡本是何处？又是如何……被送到这张家府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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