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馆的月光（上）
儿科医院的义工工作结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朵朵的病情暂时稳定，医院也迎来了几位新的护工。
张青在告别时，朵朵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小青哥哥，你还会回来看我吗？”
张青蹲下身，平视着朵朵清澈的眼睛：“会的。等你出院去看熊猫的时候，记得给哥哥发照片。”
朵朵用力点头，从枕头下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画：
“这个送给你。我画的小兔子，就像你讲的故事里那样勇敢。”
画纸上，一只歪歪扭扭的粉色小兔子正对着太阳微笑。
张青小心地接过画，将它折好放进口袋。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珍重。
离开医院后，张青没有回公司，也没有联系任何熟人。
他在城市边缘租了一间简陋的单人房，继续他的入世修行。
几天后，他通过陶启的关系，来到了城北殡仪馆。
与儿童医院的明亮活泼截然不同，殡仪馆笼罩在一片肃穆的氛围中。
灰色的建筑，稀疏的树木，连空气都仿佛比其他地方凝重几分。
接待他的是殡仪馆的老王，一个六十多岁、面容枯槁的老师傅。
老王打量了一下张青，声音沙哑：“陶主任介绍来的？从儿科医院过来想做夜班义工？”
张青点头：“是的。我想帮忙。”
老王没有多问，递给他一套深蓝色的工作服：
“夜班主要是看守灵堂，协助处理突发情况。有时候需要帮忙整理遗体，你...不怕吧？”
“不怕。”张青平静地回答。
老王带着他熟悉环境。
他们走过一排排灵堂，空气中弥漫着香火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
偶尔能听到家属低低的哭泣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这里和医院不一样。”老王推开一扇厚重的铁门，里面是遗体整理室：
“医院是迎接新生命的地方，我们是送别生命最后一程的地方。”
整理室里灯光冷白，几张不锈钢台面整齐排列。
墙上挂着各种工具，空气中有淡淡的福尔马林气味。
出乎张青自己的意料，身处这个常人避之不及的地方，他的内心却异常平静。
这里没有医院里那种与病魔抗争的激烈，没有生离死别的撕心裂肺，只有一种终结的安宁。
第一个夜班，张青主要负责看守灵堂和接待夜间前来吊唁的家属。
凌晨两点，一位老人在子女的陪伴下来到殡仪馆，想要再见刚过世的老伴最后一面。
老人的手颤抖地抚过冰棺，声音哽咽：“说好一起看到孙子上大学的...”
张青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打扰这份最后的告别。
他看着老人浑浊的眼泪滴落在冰棺上，看着子女们强忍悲痛的面容，心中泛起一丝奇特的共鸣。
原来，生命的终结也可以如此庄重。
几天后，老王开始教张青如何整理遗体。
“首先要心怀敬意。”老王示范着如何为逝者擦拭身体：
“他们听不见，看不见，但我们要像对待熟睡的亲人一样温柔。”
张青学得很认真。
他的动作起初有些生硬，但很快就变得熟练起来。
为逝者更衣时，他会小心地托起他们的手臂；
梳理头发时，他会选用最柔和的梳子；
化妆时，他会根据家属提供的照片，尽量还原逝者生前的容貌。
“你很有天赋。”老王难得地夸奖道：
“很多新人刚开始都会害怕，或者动作粗鲁。但你不一样。”
张青没有解释。
在接触这些冰冷的躯体时，他能感受到一种超越肉体的存在。
那不是鬼魂，也不是怨气，而是一种即将消散的生命印记。
一个月过去，张青已经完全适应了殡仪馆的工作。
夜班时，他常常独自坐在值班室里，透过窗户看着月光下的殡仪馆。
与儿童医院那种充满希望的氛围不同，这里的一切都在诉说着终结。
但奇怪的是，张青并没有感到压抑，反而在这种极致的宁静中，找到了内心的平和。
他开始思考生与死的界限。
在儿科医院，他见证了生命的顽强；
在这里，他目睹了生命的终结。
两者看似对立，实则都是生命循环的一部分。
一天深夜，殡仪馆送来一位车祸遇难的年轻人。
遗体损伤严重，需要仔细整理才能让家属见最后一面。
老王年纪大了，眼神不好，这个任务落在了张青身上。
他花了整整三个小时，一点点地清理、缝合、整理。
当年轻人的面容终于恢复安详时，窗外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年轻人的父母在清晨赶来，看到儿子平静的遗容时，母亲当场跪了下来。
“谢谢...谢谢你让他走得有尊严...”老人泣不成声。
张青扶起老人，轻轻摇头：“这是我应该做的。”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在这里的意义。
不是超度，不是救赎，而是给予生命最后的尊重。
随着时间的推移，张青在殡仪馆的工作越来越得心应手。
他甚至开始协助老王处理一些疑难情况，比如因特殊原因需要长期保存的遗体，或者家属有特殊要求的葬礼仪式。
在这个过程中，他对生死的理解也越来越深刻。
生与死，就像月亮的阴晴圆缺，是自然规律的一部分。
抗拒死亡，就像抗拒黑夜一样徒劳。
真正的智慧，在于理解这种循环，接纳这种必然。
夜深人静时，张青常常独自走在殡仪馆的长廊上。
月光透过高窗洒落，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里没有医院里的哭闹声，没有城市的喧嚣，只有一种深沉的宁静。
在这种宁静中，他感觉到自己心中的执念在慢慢消解。
那些关于力量、关于复仇的执着，在生死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窗外的月亮渐渐西沉。张青站在遗体整理室的窗前，看着东方天际泛起的第一缕曙光。
从生命开始的医院，到生命终结的殡仪馆，他完成了一次奇特的生命旅程。而这段旅程，还远未结束。
他不知道接下来还会遇到什么，但他知道，每一次经历都在让他离“归真”更近一步。
月光渐渐淡去，黎明的光线开始浸染天空。
张青深吸一口清晨的空气，准备迎接新的一天。
在这个常人畏惧的地方，他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而这种平静，正是他一直在追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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