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寂静被一种低沉的、仿佛来自远古的嗡鸣所取代。那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虚空中本无空气——而是直接作用于神魂，如同某种巨大而精密的仪器在缓慢运转。慕之晴站在巨大的石碑前，仰望着那些流淌不息的暗沉符文，方才脑海中闪过的恐怖画面余威尚存，让她心旌摇曳，久久无法平静。
那横跨无数世界的“堤坝”，那堤坝外翻滚的混沌……这石碑，竟是如此宏大图景的一部分？而归墟之钥的碎片，与它们同源？
她下意识地摩挲着左手食指，那里，玄冰戒冰凉依旧，而更深处的黑色碎片，在短暂震动后已重归死寂，仿佛刚才的共鸣只是幻觉。但慕之晴知道不是。这块石碑认可了碎片的气息，才允许他们在此立足。
她回头看向慕容易琛。他依旧盘膝坐在不远处，周身那令人心悸的“荒芜”剑意，在石碑领域无形力量的压制下，如同被驯服的凶兽，虽然依旧蛰伏在体内，散发着冰冷的威胁，却不再像之前那样躁动不安、时刻欲要反噬其主。他眉心的褶皱似乎平缓了一些，灰败的脸色也隐约透出一丝极淡的生气。
这是个好迹象。这片领域，对他们而言，尤其是对易琛而言，是目前唯一的生机。
慕之晴没有打扰他，自己也重新坐下，尝试更深入地感应这片区域。灵力恢复的速度依旧缓慢得令人心焦，如同涓涓细流试图注满干涸的湖泊，但比起在狂暴乱流中毫无补充的消耗，已是天壤之别。更重要的是，这片领域的“秩序”之力，对她理解空间本质大有裨益。她闭目内视，能“看”到周围空间的“褶皱”在这里变得异常规整，如同被无形之力梳理过的绸缎，稳定而坚韧。这与她在静滞之核边缘、借助归墟之钥碎片构建“静寂泡”时的感觉有些类似，但更加宏大、自然，仿佛本就是宇宙法则的一部分。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虚空无日月，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数日。
慕之晴被一阵轻微的能量波动惊醒。她睁开眼，看到慕容易琛也结束了调息，正站起身来。他的动作依旧带着一种刻板的僵硬，那是极力控制体内力量不使之外泄的表现，但比起刚踏入这片领域时的濒临崩溃，已是从容了许多。
“感觉如何？”慕之晴走到他身边，轻声问道。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试图从那片灰烬色的冰冷中，寻找熟悉的痕迹。
慕容易琛缓缓转动脖颈，看向她，眼神深处的死寂似乎褪去了一丝，多了一点属于“他”的清明。“暂时……无碍。”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不再那么破碎，“这里的力量……压制了‘它’。”
这个“它”，两人心照不宣，指的是凶剑“烬”中的荒芜剑魂。
“但也只是压制。”他补充道，抬起自己的手，看着掌心。那里的皮肤下，隐约有细微的、如同黑色电弧般的纹路一闪而逝，“‘它’还在……适应。试图……找到缝隙。”
慕之晴的心微微一沉。果然，那剑魂拥有极高的灵智，并非纯粹的死物。压制越强，反弹的欲望也可能越烈。
“我们必须利用这段时间，找到办法。”她语气坚定，目光再次投向那块巨大的石碑，“这块碑，还有我身上的碎片，或许就是关键。”
她将自己触摸石碑时看到的模糊画面，以及关于“堤坝”和“混沌”的猜测告诉了慕容易琛。
慕容易琛沉默地听着，灰烬色的眼眸望向石碑上流淌的符文，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但慕之晴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更加凝实了几分。那是警惕，也是面对未知威胁时的本能反应。
“需要……了解更多。”他说道。
慕之晴点头。她也正有此意。归墟之钥碎片与石碑的共鸣是唯一的线索，她必须尝试再次与之沟通，哪怕要冒着神识受损的风险。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将手按在了冰冷的碑身之上。这一次，她没有被动等待，而是主动将刚刚恢复的那点微弱神识，连同对空间本质的新理解，小心翼翼地探入其中。
没有想象中的剧烈冲击。她的神识，仿佛一滴水融入了浩瀚的海洋。无数纷杂、破碎的信息碎片向她涌来，但速度却相对缓慢，似乎受到某种规则的约束。
她“看”到了更多的景象：并非完整的历史，而是零散的片段。有巨大的、非人形的身影在星空间刻画符文，铸造石碑；有恐怖的、难以名状的阴影撞击在“堤坝”之上，激起湮灭的波纹；有石碑在漫长的岁月中崩解、黯淡，也有新的石碑在未知之地被立起……
这些画面古老而苍凉，充满了时间的重量。
同时，一些关于“界定有无”、“平衡生灭”、“构建秩序”的法则碎片，也如同溪流般汇入她的识海。这些法则与她从归墟之钥碎片中获得的感悟相互印证、补充。她隐隐感觉到，归墟之钥，或许并不仅仅是钥匙，它本身，就是这种“界定”与“平衡”规则的极致体现，是构建或者……打开某种“秩序领域”的核心。
而“荒芜”剑意，那种极致的死寂与湮灭，恰恰是这种秩序的反面，是混沌与虚无的某种具现化。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
她收回神识，脸色有些苍白，但眼中却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她转向慕容易琛，快速说道：“易琛，我有个想法。这块石碑的秩序之力，或许不仅能压制‘荒芜’，还能……帮助你炼化它！”
慕容易琛眸光一凝：“炼化？”
“对！”慕之晴语气带着一丝兴奋，却又无比慎重，“‘荒芜’是极致的‘无’，是毁灭。但物极必反，否极泰来。这石碑的秩序领域，代表的是‘有’，是存在的基础。利用这片领域的力量，结合你自身的意志，或许可以尝试……在‘荒芜’的核心，重新点燃一点‘存在’的火焰！不是对抗，而是转化，是将其纳入你的掌控，成为你力量的一部分，而非你被它掌控！”
这个想法极其冒险。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稍有不慎，便是被“荒芜”彻底吞噬，万劫不复。
慕容易琛沉默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感受着体内那冰冷、死寂、却又磅礴无比的力量。这力量曾经几乎摧毁他，也让他获得了在绝境中挣扎的能力。彻底驱除，已无可能。那么，掌控它，似乎成了唯一的出路。
他抬起头，看向慕之晴，灰烬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决绝。“如何做？”
慕之晴走到他面前，伸出双手，轻轻握住他冰冷的手掌。“我会引导石碑的秩序之力，辅助你。你需要做的，是集中你全部的意志，在剑意最核心、最本源的‘湮灭’概念中，找到一丝……属于你‘慕容易琛’的‘存在’印记。哪怕只是一点执念，一点回忆，一点……不愿放弃的东西。”
她引导着他，两人相对盘膝坐下。慕之晴闭上双眼，全力沟通石碑。她将自身对“界定”和“平衡”法则的理解作为桥梁，小心翼翼地引动石碑那浩瀚而温和的秩序力量，如同引导涓涓细流，环绕在慕容易琛周围，然后，一点点地，渗透进他那被“荒芜”剑意充斥的体内。
这个过程极其缓慢，也极其凶险。
慕容易琛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被投入了熔炉。秩序之力与荒芜剑意在他体内展开了更加微观、也更加激烈的交锋。他的皮肤表面，时而浮现出代表秩序的金色细密符文，时而又被灰黑色的死寂气息覆盖。他的脸庞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声响，汗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衣衫，又在虚空独特的低温下凝结成细小的冰晶。
慕之晴同样不好受。她作为桥梁，承受着两种力量对冲带来的巨大压力。神识如同被放在磨盘下碾压，刚刚恢复的一点灵力飞速消耗。但她不敢有丝毫松懈，全力维持着秩序之力的稳定输入，同时，她的声音，如同丝线般，穿透那狂暴的力量风暴，传入慕容易琛几乎被湮灭的意识深处：
“易琛……守住本心！”
“想想我们第一次在剑冢相遇……你教我练剑……”
“想想宗门后山的云海……你说要带我踏遍九州……”
“想想……我的名字……”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如同黑暗中指引方向的星光。
慕容易琛剧烈颤抖的身体，在听到这些话语时，似乎有了一瞬间的凝滞。他脸上极致的痛苦中，挣扎着浮现出一丝复杂的情感波动。那灰烬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火星闪烁，明灭不定。
属于“慕容易琛”的记忆和情感，正在与“荒芜”的毁灭意志进行着最残酷的拉锯战。
秩序之力在他体内艰难地开辟着道路，试图在那片死寂的荒原上，找到并点燃那一点生命的火种。
时间仿佛凝固了。石碑领域内，只有两种至高力量无声交锋的余波在震荡。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慕之晴感觉自己也即将到达极限，神识快要支撑不住时——
慕容易琛体内那狂暴冲突的气息，陡然一滞！
紧接着，一股全新的、微弱却无比坚韧的波动，从他丹田气海的位置诞生了。那并非灵力的波动，而是一种……意志的显化！一点极其微小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苍白火焰，突兀地出现在了那一片灰黑色的“荒芜”核心。
这火焰是如此的微弱，与磅礴的荒芜剑意相比，如同沧海一粟。但它出现的瞬间，那原本纯粹代表着“无”和“毁灭”的剑意，性质似乎发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改变。依旧冰冷，依旧死寂，却多了一抹……属于“慕容易琛”的烙印！
那点苍白火焰顽强地燃烧着，虽然无法驱散周围的荒芜，却如同定海神针般，牢牢地扎根其中，并开始极其缓慢地，吸收、转化着周围那纯粹的湮灭之力，将其纳入自身的掌控。
慕容易琛猛地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他眼中的灰烬之色并未完全褪去，但在那一片荒芜的底色上，却清晰地倒映出了慕之晴苍白而关切的脸庞。那眼神，不再是纯粹的冰冷与死寂，而是带上了一种深沉的、仿佛历经万劫而不磨的疲惫与……清醒。
他成功了。
虽然只是初步的，在那恐怖的荒芜剑意中，种下了一缕属于自身意志的火种，距离完全掌控还遥遥无期。但这无疑是一个里程碑式的突破。这意味着，他不再是纯粹被剑意操控的傀儡，而是开始了反向炼化的艰难征程。
“之晴……”他开口，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少了几分金属摩擦般的刺耳，多了一丝属于活人的生气。
慕之晴看着他眼中那抹熟悉的清明，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下来，强烈的疲惫感和神识透支的剧痛瞬间席卷了她，让她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慕容易琛手臂一伸，及时揽住了她。他的动作依旧有些僵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固。他低头看着怀中女子苍白如纸的脸颊和紧闭的双眼，那灰烬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痛惜与复杂。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任由石碑的秩序之力继续滋养着两人，也温养着慕之晴过度消耗的神魂。
虚空无声，石碑默然。
在这片孤岛般的领域中，两人相互依偎，一个力竭昏迷，一个守护在侧，体内进行着无声的战争与新生。他们不知道外界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未来的路在何方。但至少在此刻，他们赢得了一场至关重要的战役，在绝望的深渊边缘，抓住了一丝微光。
慕容易琛抬起另一只手，看着掌心。那点苍白的意志火焰在他体内微弱地跳动着，与磅礴的荒芜剑意形成危险的平衡。前路依旧漫长而凶险，但方向，已经明确。
他收紧手臂，将怀中的人护得更紧了些，目光投向石碑领域之外那永恒的、变幻莫测的黑暗乱流。
活下去。
然后，一起找到回去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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