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无话可说。”
谢珩这六个字，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在死寂的麟德殿内引爆了无声的惊雷！没有辩解，没有否认，只有一种近乎认命的、深不见底的沉默！
这沉默，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加令人心惊胆战！
“无话可说？！”皇帝的声音因极致的震惊和怒意而微微拔高，他猛地一拍御案，震得案上笔墨乱颤，“谢珩！你给朕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身上……当真也有那烙印？！”
无数道目光，或惊骇，或探究，或幸灾乐祸，齐刷刷钉在谢珩身上。这位权倾朝野、向来算无遗策的丞相，此刻竟被一个“罪臣之女”在御前逼至如此境地，简直是闻所未闻！
苏清韫跪在地上，仰头看着那个玄色身影。他依旧站得笔直，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她能感觉到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冰冷的、几乎要将空气都冻结的气息，也能看到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近乎碎裂的痕迹。
快意吗？有的。看着他被自己亲手拖下神坛，看着那永远完美的面具出现裂痕，一股扭曲的、带着血腥气的快意在她胸腔里冲撞。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空茫与刺痛。仿佛她亲手打碎的，不仅仅是他的伪装，还有某些……她自己也未曾明了的东西。
谢珩缓缓抬起眼，目光掠过御座上震怒的皇帝，掠过那些神色各异的重臣，最终，落在了苏清韫那张带着决绝恨意与破碎快意的脸上。他的眼神极其复杂，有冰冷的审视，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仿佛尘埃落定般的释然？
“陛下，”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苏姑娘所言非虚。臣锁骨之下，确有一处……胎记。其形状，与苏姑娘肩上烙印，一般无二。”
他承认了！他竟然亲口承认了！
殿内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几位宗室亲王面面相觑，眼中皆是骇然。大宗正也睁开了半阖的眼，精光四射的眸子在谢珩与苏清韫之间来回扫视。
“至于这胎记从何而来，与苏家玉璜有何关联，‘碎玉承霜’又是何意……”谢珩顿了顿，目光重新看向皇帝，语气坦然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臣，亦不知其详。此乃臣自幼便有的印记，家母早逝，未曾留下只言片语。陛下若是不信，可遣人验看。”
他将问题轻巧地推给了“早逝的家母”和“不知其详”，将自己摘成了一个无辜的、同样被谜团困扰的存在。这番说辞，看似坦白，实则留有了巨大的余地，既承认了事实，又规避了最核心的秘密。
皇帝死死盯着他，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在极力压制着翻腾的怒火与惊疑。验看？当着满朝重臣的面，验看当朝丞相的身体？成何体统！更何况，谢珩既然敢如此说，恐怕验看的结果也只会坐实那胎记的存在，而无法证实更多。
这是一个僵局。苏清韫抛出了一个惊天秘密，谢珩坦然承认了部分事实，却将最关键的核心包裹在迷雾之中。皇帝手握至高权柄，此刻却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种无处着力的憋闷与暴戾。
他的目光猛地转向苏清韫，带着迁怒的凶狠：“苏清韫！你还有何话说？！”
苏清韫伏下身，声音带着一种耗尽心力后的虚脱：“臣女……所言句句属实。陛下圣明，洞悉秋毫，必能……查明真相，还……还所有人一个公道。”她将“所有人”三个字咬得极轻，却足以让皇帝和谢珩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在逼皇帝！逼他不得不查下去！既然水已经搅浑，那就谁都别想独善其身！
皇帝脸色铁青，额角青筋跳动。他看看状若疯魔、却句句戳在要害的苏清韫，又看看沉默而立、深不可测的谢珩，一股巨大的、被愚弄和被挑战的愤怒几乎要冲破他的理智。
“好！好！好得很！”他连说三个好字，声音阴冷得能冻结血液，“看来这朝堂之上，这宫闱之中，藏着太多朕不知道的秘密了！冯坤遇刺，玉璜秘闻，双生烙印……真是精彩纷呈！”
他猛地一挥袖袍：“传朕旨意！丞相谢珩，即日起，于府中静思己过，无朕手谕，不得踏出府门半步！一应政务，暂由中书省协同处理！苏清韫，押回揽月阁，严加看管，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
这是要将两人都暂时囚禁起来！
“陛下！”有老臣想要进言。
“闭嘴！”皇帝厉声打断，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此事朕自有决断！谁再敢妄议，以同党论处！”
满殿噤声。
谢珩面无表情，躬身一礼：“臣，领旨。”仿佛被禁足的不是他自己。
苏清韫也叩首：“臣女……领旨。”
两名内侍上前，面无表情地“请”苏清韫起身，押着她向殿外走去。在经过谢珩身边时，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却能感觉到那道落在自己背影上的、冰冷而复杂的目光。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与谢珩之间，那层勉强维持的、脆弱的平衡被彻底打破了。他们被共同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了这场由皇帝主导、却充满未知的惊涛骇浪中的两叶孤舟。
前路是共生？还是……共亡？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
揽月阁再次成了名副其实的囚笼。看守的侍卫增加了一倍，挽翠和拾红更是寸步不离，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与戒备，仿佛她是什么随时会爆裂的毒物。
苏清韫对此浑不在意。她安静地坐在窗边，望着外面四四方方的天空，心中却远不如表面平静。
麟德殿上那场豪赌，她看似搅动了风云，将谢珩也拖下了水，但真正的危机，此刻才刚刚开始。皇帝绝不会善罢甘休，他就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必然会动用一切手段，挖出所有的秘密。谢珩被禁足，是危机，也可能……是他的以退为进？
而她自己，成了众矢之的。皇帝会如何审问她？会用何种手段撬开她的嘴？谢珩那边，又会有什么反应？苏承影和“烛龙”得知宫中的剧变后，又会如何应对？
无数个问题在她脑中盘旋，让她坐立难安。那本贴身藏着的兽皮册子，此刻仿佛有千斤重。
她必须尽快将宫中的变故传递出去！
然而，如今的揽月阁被围得铁桶一般，连只鸟儿飞过都会引起侍卫的警觉。那盆作为联络信号的“绿萼”梅花依旧摆在窗台，却再无异动。
就在她焦灼万分之际，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
禁足的第三日黄昏，柳如烟竟然来了。
她依旧是那副娇艳明媚的打扮，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色和疲惫。她以探望“旧识”、奉贵妃之命送来些安神香料为由，硬是闯过了层层盘问，进入了揽月阁。
挽翠和拾红见到她，如同见到了救星，却又不敢多言，只是紧张地侍立在一旁。
柳如烟挥退了她们，内室里只剩下她和苏清韫两人。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门刚一关上，柳如烟脸上的娇媚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气急败坏的惊怒，她压低了声音，几乎是指着苏清韫的鼻子骂道，“在麟德殿上掀那样的底！你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还是想把所有人都拖下水？！”
苏清韫平静地看着她，对于她的指责并不意外：“柳夫人今日前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柳如烟被她这油盐不进的态度噎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走到她面前，眼神锐利：“‘隐蛾’传讯，外面已经乱了套了！陛下动了真怒，暗卫四处出动，冯坤遇刺的线索还没找到，又开始深挖谢珩的底细和苏家旧案！我们好几条暗线都受到了波及！‘影卫’那边暂时断了联系，情况不明！”
苏清韫的心猛地一沉。果然如此！皇帝的动作比她预想的还要快，还要狠！
“你现在成了烫手山芋！”柳如烟语气急促，“陛下不会放过你，谢珩那边……态度不明，但经此一事，恐怕也容不下你！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有多危险？！”
“我知道。”苏清韫打断她，目光沉静，“所以，你冒险前来，是为了救我？还是……奉了谁的命令，来警告我，或者……灭口？”
柳如烟瞳孔微缩，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冷笑一声：“苏清韫，你确实聪明。但我若想灭你的口，就不会亲自来这一趟。”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极其严肃，“我来的目的只有一个——那本册子，你从水牢下带出来的那本，立刻交给我！它在你手里多留一刻，你就多一分危险！陛下的人，或者谢珩的人，随时可能搜到这里！”
册子！她果然是为了兽皮册子而来！
苏清韫心中警铃大作。交出册子？这无疑是交出她手中最重要的筹码和保命符！但不交？柳如烟说得对，册子留在她这里，如同怀璧其罪。
她看着柳如烟那双看似焦急却暗藏精光的眼睛，心中飞快权衡。柳如烟是“隐蛾”，是“烛龙”的暗桩，按理说将册子交给她是最稳妥的。但经过麟德殿一事，她对任何人都无法完全信任。
“册子可以给你。”苏清韫缓缓开口，“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要知道，‘烛龙’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苏承影……他现在是否安全？”她的目光紧紧锁住柳如烟。
柳如烟眉头紧蹙，显然有些为难，但看着苏清韫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她咬了咬牙，低声道：“‘影卫’暂时安全，但行动受限。‘烛龙’高层震动，正在商议对策。当务之急，是稳住局面，保住核心力量，同时……设法弄清谢珩的真正立场和那双生烙印的秘密！那才是关键！”
她凑近苏清韫，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如同耳语：“上面有令，不惜一切代价，保住你的性命！你是执印者，是解开所有谜团的关键！所以，册子必须转移，不能留在你这里！”
保住她的性命？苏清韫心中冷笑。是保住她这个“钥匙”的性命吧。
但她没有说破。眼下，她确实需要“烛龙”的力量。
她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从怀中取出了那本以油布仔细包裹的兽皮册子，递给了柳如烟。
柳如烟接过册子，迅速检查了一下，确认无误后，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随即将其小心藏入自己宽大的袖袋中。
“你好自为之。”她深深地看了苏清韫一眼，不再多言，转身便走。
就在柳如烟的手触碰到门闩的瞬间，苏清韫忽然低声问道：“柳夫人，你潜伏在谢珩身边多年，可知他……对那胎记，当真一无所知吗？”
柳如烟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谢珩此人，心思比海深。他所知的，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多得多。”
说完，她拉开房门，脸上瞬间又挂上了那副娇媚的笑容，对着外面的挽翠和拾红吩咐了几句，便摇曳生姿地离开了。
苏清韫独自站在房中，看着柳如烟消失的方向，回味着她最后那句话。
谢珩……你所知的，究竟有多少？
而这场由她亲手掀起的惊涛骇浪，最终，又会将所有人带向何方？
她抚上心口，那里只剩下碎玉璜冰凉的触感。
风雨已至，唯能……迎头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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