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侍郎家老太君的七十大寿,果然办得声势浩大,极尽排场。
寿宴设在张府那座闻名京城的、引了活水、遍植奇花异草的大花园中。
时值盛夏,园中荷花盛开,亭台楼阁点缀其间,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宾客如云,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一派钟鸣鼎食之家的富贵气象。
京中数得上的高门显贵、清流名士,几乎都收到了那张印制精美、透着墨香的大红洒金请柬。
镇国公府作为勋贵之首,自然在受邀之列,且位次颇为靠前。
此番赴宴,林氏经过深思熟虑,决定亲自带着嫡女沈清韵和庶女沈清月一同前往。
于公,这是镇国公府应有的礼数,主母亲自出面,方显郑重;
于私,她也想借此机会,亲自观察一下王氏近来上蹿下跳、究竟在暗中谋划些什么,尤其是想看看,沈清月在这场高规格的社交场合中,会展现出何种姿态。
出行前,林氏为两个女儿精心准备了赴宴的服饰。
给沈清韵的是一身月白色暗银线绣缠枝莲纹的苏绸襦裙,配以简单的珍珠头饰,清新雅致,既符合她国公府嫡女的身份,又不显过分张扬,重在凸显其沉静通透的气质。
而为沈清月准备的,则是一身娇嫩的樱粉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宫装,发间簪着精巧的赤金点翠海棠花步摇,显然是依着王氏的心思,务求在颜色和配饰上出挑夺目。
林氏看在眼里,并未点破,只作不知。
马车抵达张府,早有穿戴整齐的管事仆妇迎上前来,殷勤引路。
进入花园,但见宾客如织,笑语喧哗。
张夫人今日穿着一身绛紫色万字不断头纹样的诰命常服,头戴珠冠,在一众女眷中周旋应酬。
她面容端庄,保养得宜,言谈举止滴水不漏,尽显高门主母风范。
但那双看似含笑的眼睛深处,却不时掠过一丝精明的审视光芒,若有若无地扫过在场那些正值妙龄的官家小姐们,尤其是那些家世相当、可能成为她未来儿媳人选的姑娘。
王氏一进入园中,目光便如同猎鹰般锁定了张夫人的身影。
她紧紧攥着沈清月的手,手心因紧张和兴奋而微微出汗。
她寻着一个看似不经意的空隙,带着沈清月,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谦卑和热络的笑容,凑上前去与张夫人见礼问安。
“给张夫人请安,恭贺老太君福寿安康!”王氏的声音比平日更显柔婉。
沈清月紧随母亲身后,依着这些时日被反复锤炼的礼仪,深深道了个万福,动作标准得如同尺子量过一般。
她微微垂着头,露出一段白皙纤细的脖颈,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怯意:
“清月给夫人请安,祝老太君松柏长青。”
张夫人目光落在沈清月身上,打量了一番,见她容貌秀丽,衣着鲜亮,举止拘谨温顺,脸上便露出和蔼的笑容,虚扶了一下:
“快起来,沈二小姐不必多礼。真是个好孩子,模样生得齐整,性子也安静乖巧。”
她又随口问了沈清月平日读什么书,可习女红等家常话。
沈清月一一细声回答,言语谨慎,不敢多说半句,眼神始终低垂,偶尔抬眼飞快地瞥一下张夫人,便又迅速垂下,一副未经世事、我见犹怜的小女儿态。
王氏在一旁听着,心中简直乐开了花,觉得女儿这番表现简直是完美无缺,完全符合张夫人对“柔顺儿媳”的期待,仿佛已经看到了锦绣前程在向她们招手。
而另一边,林氏则带着沈清韵,从容不迫地与几位相熟的勋贵夫人、文官家眷寒暄交谈。
她态度大方得体,言谈间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冷淡,尺度拿捏得极好。
沈清韵安静地跟在母亲身侧,今日的装扮素净清雅,与她沉静的气质相得益彰。
她举止落落大方,见到长辈便规规矩矩行礼,有人问话便清晰得体地回答,既不怯场畏缩,也不刻意表现张扬,神态自然,仿佛只是随母亲来参加一场寻常的聚会。
有夫人知道她小小年纪便打理铺子、才学出众,出声夸赞几句,林氏便笑着谦逊道:
“小孩子家胡闹,识得几个字罢了,当不得夫人如此夸奖。”
轻描淡写地将话题引开,既不否认女儿的优点,又显得低调含蓄。
寿宴进行到一半,宾客们按序入席。
席面设在水榭之中,凉风习习,荷香阵阵。
就在众人言笑晏晏、气氛融洽之时,席间一位与张家关系颇为密切的武将夫人。
这位夫人姓李,因其夫君是张侍郎在兵部的同僚
——许是多喝了几杯寿酒,性格本就爽朗泼辣的她,说话便有些没了顾忌。
她见席间多是夸赞各家小姐温婉贤淑,忽然哈哈一笑,声音洪亮地对着主位上的张夫人说道:
“张姐姐!要我说啊,你们这些文官家的规矩就是多!
选个儿媳妇,干嘛非得挑那等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多没趣儿!
要选,就得选个厉害点的,有主见的!就像那边镇国公府的沈大小姐,”
她说着,还伸出粗壮的手指隔空点了点沈清韵的方向,
“我虽没见过几回,可听我家老爷回来说起过,啧啧,才多大点人,就能把个点心铺子打理得风生水起,账目清清楚楚,主意大着呢!
这样的姑娘,将来过了门,必定是个能当家理事的好手!
准能帮你把这偌大的侍郎府管得妥妥帖帖、明明白白!
比那些个只会低头绣花、遇事没主意的强多了!”
李夫人这番心直口快、甚至有些粗鲁的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席间原本和谐的气氛瞬间凝滞,变得微妙而尴尬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到了张夫人和沈清韵的身上。
张夫人脸上的笑容依旧得体地挂着,但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她那保养得宜的眼角几不可察地轻轻抽搐了一下,端着酒杯的手指也微微收紧,眼神深处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
那光芒中有被当众点破心事的些许不悦,有对李夫人口无遮拦的恼怒,但似乎……也有一丝被说中心事的沉吟?
而坐在下首的王氏和沈清月,脸色则在瞬间变得煞白!
王氏手中的筷子差点掉在桌上,沈清月更是猛地低下头,用力咬着下唇,指尖死死绞着衣角,心中充满了屈辱和愤恨!
李夫人这话,简直是将她们费尽心机构筑的“柔顺”形象踩在了脚下,反而将沈清韵推到了风口浪尖!
林氏心中亦是暗骂这李夫人鲁莽多事,将韵儿置于这般尴尬的境地。
但她面上却丝毫不露声色,仿佛只是听到一句无关紧要的玩笑话。
她从容地放下手中的银箸,脸上带着淡然得体的浅笑,目光迎向张夫人,声音温和却清晰地接过话头,巧妙地化解着僵局:
“李夫人真是快人快语,惯会说笑。
小女年幼顽皮,不过是她父亲母亲纵着她胡闹,学看些账目,增长些见识罢了,哪里就当得‘厉害’、‘有主意’这样的夸赞了?
女孩儿家,终究还是应以贞静贤淑、知书达理为本分。
张夫人您说是吗?”
她四两拨千斤,既否定了李夫人过于直白的“夸奖”,维护了女儿的声誉,又顺势将话题引回“女子德行为本”的正轨,给了张夫人一个台阶下。
张夫人闻言,脸色稍霁,顺势笑道:“沈夫人说得是,女孩儿家,德行最是要紧。”
一场风波,被林氏轻描淡写地化解于无形。
而自始至终,身处舆论漩涡中心的沈清韵,却表现得异常平静。
她依旧端正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小口吃着面前精致的菜肴,仿佛刚才那场关于她的激烈议论与她毫无关系。
她甚至没有抬头去看任何人的表情,只是专注地享用着美食,偶尔端起面前的甜汤轻轻啜饮一口,神态自若,宛如一个真正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然而,她那远超年龄的敏锐感知,却早已将席间每一丝微妙的气氛变化、张夫人那瞬间的眼神闪烁、王氏母女难看的脸色、以及母亲从容应对的智慧,都清晰地捕捉于心。
她心中了然,原来这一场看似喜庆祥和的寿宴,觥筹交错之间,衣香鬓影之下,竟也暗藏着一场无声的、关乎未来命运的审视与较量。
回府的马车里,夜色已深,车厢内悬挂的琉璃灯散发出柔和的光晕。
林氏将有些疲倦的女儿轻轻揽入怀中,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问道:
“韵儿,今日在张府,经历了这些,你心中……可有什么想法?”
沈清韵靠在母亲温暖柔软的怀抱里,感受着马车轻微的颠簸,抬起清澈的眼眸,声音平静如水,却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通透:
“娘亲,女儿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尤其是姻缘之事,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强求不得,也迎合不来。
就像爹爹时常教导的,为人立世,首要的是立身要正,行事要端,不断提升自己。
只要自己品行端正,有真才实学,内心充实而强大,那么无论将来际遇如何,都能坦然面对,无愧于心。
何必像有些人那样,费尽心思,扭曲本性,去迎合他人的喜好呢?
那样得来的东西,即便一时如愿,恐怕也难以长久,心中也不会真正快乐。”
林氏静静地听着女儿这番冷静而豁达的话语,心中顿时百感交集,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欣慰于女儿的早慧与通透,骄傲于她小小年纪便有如此风骨见识,可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心疼也悄然蔓延开来。
这孩子的成熟与清醒,让她避免了可能的天真和虚荣,但也意味着她要比寻常闺阁少女更早地看清人情世故的复杂,承受更多本不该在这个年纪承受的思虑。
这份早慧,究竟是福是祸?
而在前面一辆行驶的马车里,气氛则截然不同。
王氏依旧沉浸在今日“成功”与张夫人搭上话、并获得“夸奖”的兴奋之中,压低声音,与沈清月兴奋地盘算着:
“月儿,你今日表现极好!
张夫人那眼神,那语气,分明是对你上了心!看来咱们这步棋是走对了!
只要继续保持下去,待到时机成熟,让你外祖父再使把力,这门亲事,十有八九能成!”
沈清月也被母亲的乐观情绪感染,脸上泛着红晕,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连连点头。
她们全然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美梦之中。
浑然不觉,她们今日那刻意为之、略显矫饰的“柔顺”形象,落在张夫人那般精明世故的贵妇眼中,或许早已失了几分少女应有的天真烂漫与真实气度,反而透着一股小家子气的算计与拘谨。
真正的姻缘,又岂是单靠这般小心翼翼的迎合所能轻易换取?
这场寿宴,对沈清韵而言,是一场冷静的旁观与领悟;而对王氏母女而言,或许只是一厢情愿的狂热序幕。
马车碾过深夜的街道,载着各自的心事,驶向镇国公府那两处灯火通明、却心境迥异的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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