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牵牛花爬满篱笆时，许光建的药箱第三次踏进王七家院门。刚到院门口就听见王七母亲的大嗓门，隔着竹帘都能感受到里面的热闹。
“快来看！我家小七现在比我还高半个头了！”王七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透着抑制不住的欢喜。
许光建掀帘进门时，正看见王七站在八仙桌旁，脊背挺得笔直。他比上次见面时明显舒展了不少，以前总佝偻着的肩膀现在打开了，洗得发白的衬衫袖口露出的手腕，比半月前长了小半截。
“许医生你来啦！”王七父亲攥着卷尺迎上来，粗糙的手掌把尺子边缘磨得发亮，“刚量的，一米五七！比他娘还高两指呢！”
王七母亲抹着眼泪笑，手里的针线笸箩放在桌上，里面还堆着给儿子改短的裤子——现在穿已经露脚踝了。“这要是搁以前，我连想都不敢想。邻居家二婶昨天来看，眼睛都直了。”
许光建刚要说话，院门口突然传来汽车刹车声。王兴从一辆银灰色小轿车里钻出来，白大褂下摆沾着泥点，金丝眼镜歪在鼻梁上。
他看见站在屋里的王七，关车门的手突然一松，车门“哐当”撞在车身上，留下个浅坑。
“这……这不可能。”王兴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上的指印越擦越花。他几步冲到王七面前，手指在青年后颈摸了摸，又弯腰看他脚踝，像是在找什么破绽，皮鞋在泥地上踩出几个深印。
“王医生来得正好。”许光建递过刚泡好的茶，玻璃杯里的枸杞浮浮沉沉，“你不是说要亲自检查吗？”
王兴没接茶杯，从随身的黑包里掏出骨密度仪。仪器探头刚碰到王七膝盖，“嘀嘀”的提示音就响个不停。他盯着显示屏上跳动的数字，喉结上下滚动着，半天没说出话，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车钥匙。
“怎么样？”王七父亲凑过来，想看又不敢碰那亮闪闪的仪器，“我家小七这骨头，现在长得结实不？”
王兴突然把仪器往包里一塞，拉链拉得“刺啦”响。“这还是假象。”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有些发红，“王七本来就有晚发育的可能，跟你那什么疫苗没关系。”
“晚发育能半个月长十五厘米？”许光建靠在门框上，看着王七母亲给儿子试穿新做的布鞋——鞋码比上个月大了两号，“王医生要是不信，现在再量量？”
王七主动走到墙边，后背贴得笔直。王兴捏着卷尺的手抖个不停，尺子在青年头顶晃了三次才放平。“一米……一米五七。”他报数时声音发飘，像是被人掐着嗓子，另一只手悄悄按了按车钥匙上的锁车键，听到“嘀”的一声才稍微安心。
“比他爹就矮三指了。”王七母亲突然捂住嘴，眼泪掉在新布鞋上，“我家小七以后能娶媳妇了，再也不用被人笑话是‘小矮子’了。”
王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突然转身就往外走。刚走到车边拉开车门，又猛地停住。“就算他长高了，也不能证明是你的疫苗管用。”
他背对着屋里喊，声音透着股不服气，“说不定是他突然吸收了什么营养，跟中医没关系！”说完还用力拍了下车顶，震得车喇叭“嘀”地响了一声。
许光建没接话，正低头给王七检查针眼。青年膝盖上的针孔早就长好了，只留下几个浅粉色的小点。“今天再注射一次加强针，以后按时吃药就行。”
王七攥着衣角的手慢慢松开了，指缝里还沾着刚搓的玉米糁。“许医生，村西头的李丫和后沟的柱子，也想来让你看看。”他声音比以前洪亮了不少，脖子也敢伸直了，“他们昨天在村口等了一下午，就想问问能不能治。”
许光建刚把针帽扣好，院门口就探进两个脑袋。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姑娘攥着布包，另一个瘦高个青年缩着肩膀，两人都比王七之前高不了多少，看见生人又赶紧往后缩，目光却忍不住瞟向王兴停在门口的小轿车。
“这就是李丫和柱子。”王七父亲往屋里拉他们，“俩孩子命苦，从小就被人叫‘小不点’，连镇上的学堂都不愿收。”
李丫的布鞋鞋尖磨破了，布包里露出半截绣了一半的鞋垫。“许医生，我能长到一米五就行。”她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手指抠着包带，眼睛却偷偷打量王七，“不用像王七哥这么高。”
柱子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层层打开后露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我攒了半年的钱。”他把钱往桌上推，硬币在木桌上滚了两圈，“要是不够，我还能去山上挖药材卖，我认识好几种草药呢。”
许光建把钱推回去，指尖在药箱里翻找针剂。“不用钱。”他拿出两盒“侏儒二联苗”，标签上的字迹是蒙娇帮忙写的，娟秀又工整，“你们跟王七一样，打两次针，按时吃药就行。”
这时王兴又从车里拿出个文件夹，慢悠悠地走进来。他站在门口没进来，耳朵却竖得老高。听见许光建说不用钱，眉头皱了皱，又很快舒展开，手指在文件夹上敲了敲。
“许医生，你这疫苗这么管用，咋不申请专利？”王七父亲突然问，手里的旱烟杆在鞋底磕了磕，“电视里说申请专利能赚大钱。”
许光建正给李丫消毒，酒精棉擦过胳膊肘时，姑娘瑟缩了一下。“申请专利太麻烦。”他推了推下滑的眼镜，针尖稳稳扎进穴位，“要填一堆表，还得等专家评审，说不定还会被人抢了配方。我没那功夫耗着。”
“那也不能白给人治啊。”王兴突然插进话，手里的文件夹往车头上一放，发出“啪”的一声，“你这疫苗要是量产，能救多少人？我车后备箱里还有上次没发完的体检表，正好能统计一下需要治疗的患者。”
许光建没看他，手指在李丫胳膊上的针尾轻轻一弹：“我研制这个，不是为了赚钱。”他想起蒙娇昨天说的话——村里还有十几个孩子等着治，“我把配方留给蒙娇，她心细，以后让她教你们怎么配药打针。”
王兴突然把文件夹往车座上一扔，大步走进屋。“我帮你申请。”他从包里掏出笔记本，钢笔在纸上划得沙沙响，“我认识专利局的人，流程能快一半。你要是信不过我，我可以签保证书，我车里就有印泥。”
许光建抬眼时，他突然笑了：“王医生不是说中医是巫术吗？怎么现在又愿意帮忙了？”
王兴的耳朵尖红了，“以前是我见识浅。”他低头写着什么，声音比蚊子还轻，“能治病的就是好医术，不管中医西医。我车里还有些钙片，等会儿给孩子们留下，配合你的药一起吃，说不定效果更好。”
李丫突然“呀”了一声，指着自己的手腕：“我的手好像长了点！”她把胳膊伸直，跟旁边的柱子比了比，眼睛瞪得溜圆，“真的！比刚才长了半指！”
柱子也赶紧伸出手，两个孩子的手指在阳光下并排展开，像刚抽出的嫩芽。王七站在他们身后，肩膀已经能挡住半扇窗户，嘴角噙着浅浅的笑，还悄悄挺了挺腰。
许光建收拾药箱时，王兴正蹲在地上给三个年轻人量身高，卷尺在他手里灵活得像条蛇。“李丫现在一米三一，柱子一米三四。”
他把数字记在本上，又抬头看许光建，“半个月后我开车来，要是能长到一米四，我请你们全村人吃杀猪饭，就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摆宴席。”
“一言为定。”许光建把最后一支针剂放进药箱，金属碰撞声轻快明亮。
走出王七家时，夕阳正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王兴打开车门坐进去，又摇下车窗探出头：“长生疫苗要是研制成功，记得告诉我一声。”
他挠了挠头，“我虽然不懂中医，但在西医方面，说不定能帮上忙。我车后座有本最新的医学期刊，你拿去看看。”
许光建看着远处的山影，心里突然亮堂起来。他想起余世中说的千年灵芝，想起蒙娇记满配方的笔记本，想起王七他们伸直胳膊比身高的样子。
“会的。”他拍了拍王兴的车窗，“到时候咱们一起，让更多人好好活着。”
汽车引擎声在村口响起时，许光建的药箱已经空了一半。但他知道，蒙娇会带着新配的药液来，就像这院子里的牵牛花，只要有泥土和阳光，就能爬满整个夏天。
王兴的车开出老远，又放慢速度按了按喇叭，像是在打招呼，许光建挥了挥手，看着车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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