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曦与阿草相互搀扶,沿着崎岖山道艰难前行。韩曦伤势不轻,走一段便需歇息片刻,额间虚汗不断。阿草虽年少,却因常年劳作颇为结实,尽心尽力地搀扶着他,眼神里满是依赖与感激。
行了约莫大半日,日头偏西时,前方终于出现稀稀落落的炊烟。一个小规模的乡集映入眼帘,夯土的矮墙围着几十户人家,间或有几间简陋的铺面,贩售些粗盐、布匹、农具。集子入口处歪歪扭扭立着个木牌,写着“桑里集”三字。虽显破败,却比荒山野岭多了几分生气,也意味着更多的风险。
集口果然有乡勇模样的人持着竹枪盘查,虽不如县城严密,却也盯着过往的生面孔。
韩曦停下脚步,低声道:“阿草,我这般模样入集,恐惹人疑。你且先去,用这个换些饼子和水来。”他从怀中取出那枚看似不起眼的黑色短簪,递给阿草,“若人问起,便说是家中遗物,急换钱粮救急,莫要多言其他。”
阿草有些紧张地接过短簪,重重点头:“俺晓得,韩兄你在这树后躲好,俺很快回来!”
韩曦隐匿道旁树后,目光锐利地观察着集口动静。他见阿草顺利通过盘查(乡勇见是个半大孩子,并未多为难),心中稍安,随即又被集内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吸引了注意力。
集内一小块空地上,围着一圈人。中心两人面红耳赤,几乎要扭打起来。一个穿着稍体面、像是小地主的中年人,拽着一个老实巴交的老农的衣襟,唾沫横飞:
“刘老栓!你敢赖账?!白纸黑字写着借粟三石,秋后还四石!今日到期,快还来!”
那老农满脸愁苦,争辩道:“陈爷!不是俺赖账!是您那斗!您那斗比官斗小了一圈不止啊!俺当时借的三石,实打实只有两石半!俺按两石半还您三石五斗成不?这四石实在还不起啊!”
“放屁!借契上写的是三石,就得还四石!谁跟你论实际多少?老子就这个斗!当时你也是认可了的!” 陈姓地主不依不饶,挥舞着一张粗糙的麻纸契书。
周围乡民议论纷纷,大多面露同情,却无人敢上前。管理乡集的小吏——一个穿着皂隶服、留着两撇鼠须的干瘦男子——抱着胳膊在一旁,显然与那陈地主相熟,阴阳怪气道:“刘老栓,陈爷的契书在此,白纸黑字,你就是告到县衙也得认!赶紧还粮,别耽误大家事!”
老农急得快要跪下:“王书佐,您给评评理,这…这明明不对啊……”
那王书佐把眼一瞪:“我只认契书!谁跟你对实际斤两?”
树后的韩曦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原身记忆里关于汉律、民间借贷惯例的知识自动浮现,结合他超越时代的逻辑,瞬间明悟关窍。这是典型的“大斗出,小斗进”的盘剥手段,在民间屡见不鲜,往往因契书文字游戏和吏胥偏袒而使贫者有苦难言。
若在平时,他或许不欲多事。但此刻,他需要一个切入点,一个展现价值并获取初步信任的机会。而这场纠纷,正是天赐良机。
就在陈地主又要动手拉扯,王书佐不耐烦地要让乡勇强行夺粮时,一个清冷而虚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
“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脸色苍白、衣衫破旧还带着血污的年轻人,缓缓从树后走出。他步伐虽虚浮,腰背却挺得笔直,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莫名的穿透力。
王书佐眉头一皱,呵斥道:“哪来的流民?滚开!莫管闲事!”
韩曦却不理他,径直走到那争执中心,先对那惶惑的老农刘老栓温声道:“老丈,借契可否予我一观?”
刘老栓愣愣地将契书递过。那陈地主想要阻拦,却被韩曦那冷冽的眼神一扫,莫名地顿住了动作。
韩曦快速扫过契书,内容简单,确实只写了“借粟三石,秋还四石”,并无注明用何种斗器。
他心中已有计较,转向那王书佐,拱手道:“这位书佐,在下并非多管闲事。只是见此事涉及律法契约,心有疑惑,故想请教一二。”
王书佐嗤笑:“有何疑惑?契书在此,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不然。”韩曦摇头,声音提高,确保周围乡民都能听清,“《九章算术》有云:‘粟米之法:粟率五十,粝米三十’。然市井交易,皆以斗斛为准。敢问书佐,我朝户律、市律之中,可有一条写明,民间借贷可无视官定度量,私设标准?”
王书佐一愣,他一个乡野小吏,哪里熟读律法条文,支吾道:“这…契书自愿立下,便是准则!”
“自愿?”韩曦目光转向陈地主,“这位陈爷,请问立契之时,你可曾明确告知刘老丈,你所用之斗,非官斗,且比官斗小上一圈?契书之上,又可曾注明‘以此小斗为准’?”
陈地主脸红脖子粗:“当时…当时他就看着我量的!他自己认的!”
“看着量,与知晓此斗非标准斗,是两回事。”韩曦语气依旧平静,却步步紧逼,“若立契之时,你未曾明示此斗与官斗之差异,致使刘老丈误以为是三标准石粟米,则此契约之成立,存有‘显失公平’之嫌,且你有欺瞒之实。依《户律》,凡交易买卖借贷,需用官斗官秤,私设者,罚;欺瞒取利者,罪加一等。书佐,莫非你要纵容此等行为,视朝廷律法于无物?”
一番话引经据典,条理清晰,更是扣上了一顶“无视律法”的大帽子。那王书佐顿时冷汗就下来了。他欺负乡民不懂法,可眼前这年轻人句句戳在要害上。万一这穷酸真有门路捅上去,自己这小小书佐可吃罪不起!
周围乡民也听得目瞪口呆,他们只觉这年轻人说得极有道理,却从未想过还能从“律法”这个角度来辩驳。
“你…你胡说八道!”陈地主气急败坏。
韩曦不理他,只看着王书佐:“书佐明鉴。依在下愚见,此事当如此处置:刘老丈当按实际所得两石半粟米,依约定利率偿还相应数量。陈爷私用小斗,违律在先,理当受罚。如此,既保全了契书效力,又维护了律法尊严,方为公正之道。书佐以为如何?”
王书佐脸色变幻不定,看了看一脸正气的韩曦(虽然外表狼狈),又看了看心虚的陈地主和周围隐隐支持韩曦的乡民,最终一咬牙,冲陈地主喝道:“陈大!你私用小斗,确是不该!还不按这位…这位先生说的办!难道真想见官吗?”
陈地主顿时蔫了,狠狠瞪了韩曦一眼,却不敢再反驳。
刘老栓更是感激涕零,连连向韩曦作揖。
这时,阿草也买了饼子回来,见到这场面,惊得张大了嘴。
王书佐处理完纠纷,擦擦汗,走到韩曦面前,仔细打量他,语气客气了许多:“这位先生看着面生,不知高姓大名?竟如此精通律法条文?”
韩曦知道关键时刻来了,微微欠身,不卑不亢:“在下韩曦,字子明。本是读过几卷书的寒门士子,家中遭难,流落至此。略通文墨律法,不敢称精通。”
“韩先生过谦了。”王书佐眼珠转了转。这年头,识文断字的人都少,能如此清晰辩驳律法的人更是凤毛麟角。他这乡集正缺个能写会算、帮忙处理文书琐事的人。眼前此人虽落魄,却有才学,若是能……
“先生落难于此,可有去处?若是不弃,我这乡集廨舍倒缺个抄写文书、协助处理乡务的帮手,虽俸禄微薄,却也能暂解温饱……”王书佐试探着问道。
韩曦心中一定,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与为难:“多谢书佐抬爱。只是在下身上有伤,恐……”
“无妨无妨!养伤要紧,先生可先安顿下来,伤好些再做事不迟!”王书佐连忙道。这简直是送上门的人才。
韩曦沉吟片刻,终于拱手:“既如此,曦,多谢书佐收留。”
“好说好说!”王书佐笑容满面。
韩曦接过阿草递来的饼子,分给他一个,自己慢慢啃着。食物粗糙,却意味着生存的转机。
他看了一眼感恩戴德的刘老栓,又看了看态度大变的王书佐。
法理之道,初显其威。
虽只是这乡野之间的一件小事,却是他践行理念、融入此世的第一步。这份文书工作,将是他观察这个时代规则、积累初始资源和气运的重要起点。
乱世求存,法为锋刃。而他,已亮出了第一寸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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