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质看着炉膛内,松柴的余烬本已微弱。几块石涅落入,从起初毫无动静。吕布却极有耐心,用火钳拨弄着,让黑石与余烬充分接触。
片刻,一缕极淡的青烟升起,随即,一点红色的火苗猛地从黑石缝隙里钻出,如同苏醒的毒蛇之信!
紧接着,那红色迅速蔓延、吞噬,转瞬化作炽烈的金红!火焰并非松柴燃烧时那种跳跃、飘忽的形态,而是凝实、稳定地向上喷涌,发出低沉有力的“呼呼”声,仿佛地底熔岩在咆哮。热浪滚滚扑面,瞬间驱散了屋内的寒,连崔质的须发都被烤得微微卷曲。
更令人惊异的是,那火焰竟无寻常石涅燃烧时浓烈刺鼻的恶臭,只有一种淡淡的、类似硫磺的气息,很快也被火焰本身的热力驱散。
“此物……”崔质喉头滚动,炙热的眼神中第一次爆发出惊异的光芒,他不由自主地向前倾身,死死盯着炉膛内那稳定、猛烈、散发着惊人热力的火焰。
“此乃改良后的石涅。”吕布站起身,魁伟的身躯在炉火映照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声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吕布和内人反复试炼,才终得此法。
能去其杂质,以增其火力,减控其烟毒。此物山边的路旁俯拾皆是,远胜伐木取薪!先生请看——”
他指向沙盘上代表并州的山川沟壑说道:“若以此物为基,广设窑炉。
冬日,可熔炼铁器,铸兵甲农具;可烧制砖瓦,筑城修渠;更可遍设暖炕,令寻常百姓之家,再无冻馁之苦!先生忧心民生凋敝,此物便是那冬日里的一把火,能暖千家万户!”
他目光灼灼,转向崔质说道:“先生家学渊源,深知仓廪实而知礼节。若无此等实实在在、惠及万民之物,空谈教化,不过镜花水月!
吕布知先生所虑,根基在民,民心在实利。 此石涅之火,便是吕布为并州万民寻来的‘实利’!有此物打底,先生胸中经世济民之学,方有施展之地——整饬吏治,需钱粮支撑;兴修水利,需人力物力;教化戎狄,需衣食无忧!此火,便是那点燃一切的引信!”
吕布的声音铿锵有力,每一个字都砸在崔质心头一颤:“吕布非空谈大义之辈。先生避世,是看透虚妄。布今日所请,非为虚名霸业,只为以此火,烧出一条实实在在的生路!
烧暖并州的寒冬,烧旺百姓的灶膛,烧硬我边军的刀锋!请先生出山,助吕布,以这石涅之火为基,以先生之学为引,来实现这保境安民以真正……稳固这并州根基!”
炉膛内,改良石涅燃烧的金红火焰稳定而猛烈地跳跃着,将整个茅屋映照得亮如白昼。那炽热的光和热,仿佛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魔力,穿透了崔质眼中的迷雾。
他手指是微微颤抖着,伸向炉口的方向,感受着那前所未有的、几乎灼人的热力。他炙热的目光,从炉火移向沙盘,再移向吕布那张被火光映得棱角分明、此刻却写满务实与决断的脸庞。
良久,崔质喉间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仿佛卸下了某种无形的重担。他缓缓收回手,目光最终定格在炉膛内那稳定燃烧的金红火焰上,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清晰说道:
“此火……能烧多久?”
吕布嘴角勾起一抹锐利的弧度,斩钉截铁的说道:“烧到人心暖透,烧到并州铁板一块,烧到外能抵御匈奴胡羌……内能让北疆再无饥寒交迫!”
崔质深深吸了一口灼热的空气,那空气里充满了石涅燃烧特有的、略带硫磺气息的力量感。
他闭上眼,片刻后睁开,崔质的眼底,那洞穿世事的悲凉深处,竟隐隐燃起一点微弱的、如同炉中新火般的亮光。然后回头又看到吕布放到桌上的四民月令。
他不再看那沙盘,也不再说话,只是对着炉火,对着吕布,缓缓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崔质……随军侯出山。”
吕布思考了一下现在该他考验崔质一下了,吕布说道:“先生,”吕布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掌控新得力量的锐气,“如果可以让石涅之火燃遍并州诸城,暖炕入千家,铁坊日夜不息,兵甲渐利,仓廪渐实。
此皆先生能助我之功。然……”他话锋一转,目光如电射向崔质,“根基既固,当思进取。并州兵精粮足,甲于北疆,吕布欲提一旅劲卒,东出太行,匡扶汉室,廓清寰宇!先生以为如何?”
崔质并未立刻回答。他的手指捻着几片晒干的甘草,目光落在炉膛内稳定燃烧的金红火焰上,那火焰无声,却蕴含着沛然莫御的热力。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如同穿过幽谷的风说道:
“军侯之志,气吞山河,崔质岂能不知?然军侯你可知,这石涅之火,何以能如此稳定、炽烈?”
吕布浓眉微挑,不解其意说道:“自是去其杂质,精炼得法。”
“是,亦不是。”崔质抬起眼,清彻的眼神此刻却如一汪深潭深不见底,“去其杂质,是去芜存菁;精炼得法,是循其本性。此火之烈,非强求可得,乃顺势而为,导其蕴藏之力自然勃发。
过犹不及,若风道不畅,则窒塞而灭;若添柴过猛,则烈焰冲天,焚毁炉膛自身,得不偿失,适得其反。”
他放下甘草,目光转向吕布,带着洞悉的平静的说道:“治国用兵,何尝不是如此?军侯欲东出,如添猛柴于炉。到时候并州新定,人心初附,如炉膛初筑,砖泥未干。石涅之火虽旺,根基却尚浅。
此时倾全力东出,胜,则如烈火烹油,军侯声望威势必将一时无两;然军侯麾下,并州新卒几何?新附之民几何? 军侯所恃者,乃并州之根基,此根基可堪如此烈火焚烧?
若败……”他顿了顿,声音更沉,“根基动摇,炉膛倾覆,则此间筹谋数年心血,并州万千生灵所系之暖意,皆付之一炬。军侯纵有万夫不当之勇,一人可能只手擎天,扶此将倾之厦否?”
吕布置于膝上的大手猛地握紧,指节发出轻微的爆响。崔质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他因力量膨胀而灼热的雄心。他眼前仿佛闪过并州新设的屯田村落,那些在暖炕旁露出久违笑容的百姓面孔,那些日夜不息、打造兵甲的铁匠身影……这些都是他亲手点燃的“火”。
“先生之意,是让吕布困守并州,坐视天下糜烂?”吕布的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锋芒。
“非也。”崔质摇头,用着自己的手指在虚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如同描绘某种无形的轨迹,“崔质之意,是‘蓄势’。石涅之火,贵在恒久绵长。
军侯当效此火,外示以静,内修其实。广积粮秣,非为囤积,乃为养民;深练精兵,非为攻伐,乃为慑敌;整饬吏治,非为苛察,乃为固本。 待民心如炉膛之砖,经火煅烧而坚不可摧;待兵甲如炉中之火,蓄势待发而引而不发。
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之上善。届时,军侯振臂一呼,天下景从,如石涅遇风,其势燎原,沛然莫之能御!何须此时,以未固之基,行险冒进,效那飞蛾扑火之举?”
议事堂内一片寂静,只有石涅之火在炉膛内发出低沉而稳定的“呼呼”声,那声音仿佛带着某种亘古的韵律。
吕布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他凝视着炉火,那金红色的火焰在他深邃的瞳孔中跳跃、燃烧。
崔质的话语,没有直接否定他的雄心,却像一道无形的堤坝,将他奔涌的激情导向了另一条更为幽深、也更为坚实的河道。
他想起自己纵横沙场,所向披靡,却也曾如流星般崛起,又如流星般坠落。力量,他从不缺乏。
但如何让这力量如同这石涅之火,既能焚尽荆棘,又能温暖生民,更能……持久不息?
良久,吕布长长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在温暖的空气中凝成一道白雾,又缓缓消散。他再次看向崔质,眼中的锐气未减,却多了一份沉凝说道:
“先生所言‘蓄势’,吕布……受教。然蓄势非坐守,并州亦非孤岛。群狼环伺,当如何?”
崔质的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赞许,他捻起一片甘草,放入口中缓缓咀嚼,一丝苦涩的甘意在舌尖化开说道:
“石涅之火,亦可炼钢。军侯何不效仿此理?以并州为炉,以新政为火,锤炼自身。外联强援以分其势,内修甲兵以慑其胆。
示之以利,结之以信,待时而动。譬如炉火,未至其极,不轻启炉门。待炉火纯青,精钢自成,锋芒自露,群狼……安敢近前?”
炉火依旧稳定地燃烧着,将两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崭新的墙壁上。一个如山岳般魁伟,锋芒内敛;
一个如青松般笔直,智慧深沉。堂外朔风依旧凛冽,堂内却只有石涅之火那低沉而恒久的燃烧声,以及一种关于力量与根基、锋芒与蛰伏的无声论道,在火光中静静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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