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日新月异的变化与来自四方的新奇讯息,深深地触动了李斯。他感到,自己晚年撰写的《忆往录》,更多是对过去的总结与反思,而眼前这个正在急速拓展、变得愈发丰富多彩的世界,同样值得被记录下来。一种强烈的使命感驱使着他,要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依据所闻所见,“着《寰宇志》记风物”,为后人留下一部关于这个时代崭新面貌的见证。
这部他计划中的《寰宇志》,其立意与专注于朝堂风云与个人功过得失的《忆往录》截然不同。它不再沉湎于过去,而是满怀热忱地拥抱当下与未来,将目光投向了帝国疆域之外,乃至已知世界的边缘。李斯深知,凭借自己年老体衰之躯,已无法像年轻时那样周游列国、实地考察,但他可以做一个勤奋而谨慎的编织者,将通过各种可靠渠道汇聚而来的信息碎片——朝廷通传各郡的邸报、往来于长安和家乡的商旅队首领的亲身见闻、儿子李由及其旧部属从各地寄来的详实信件、甚至与那些因技艺精湛而受朝廷征召的墨家、公输家工匠交流中获得的地理、器物知识——进行仔细的筛选、严谨的甄别、系统的整理,最终汇集成一部尽可能详实可信的着作。
书写的过程,对李斯而言,仿佛是一场酣畅淋漓的精神上的远游,使他暂时忘却了身体的衰朽。在乡间茅舍那昏黄而温暖的油灯下,他铺开略显粗糙的纸笺,用那支伴随他多年的狼毫笔,虽然笔触因年迈而微颤,落墨却异常坚定。
他首先以宏大的笔触描绘帝国的四至与新拓的边疆。这已不再是《禹贡》或传统观念中“东至海,西至临洮,南至北向户,北据河为塞”的模糊概念,而是力求精确地记录北疆因“海东稻”推广而日益繁荣稳固的屯田据点(如朔方、五原的新垦区),东南沿海新设立的负责管理海外贸易、征收舶税的市舶司(如番禺、交趾市舶司)及其所依托的繁华港口,乃至通过海路探索所知的、位于东方大洋中的“倭人列岛”(东瀛)的大致方位和其地“依山岛为居,凡百余国”的零星风闻。
接着,他将探索的目光投向更加遥远的异域。他根据往来于身毒(印度)的商队描述,尽力勾勒出那片土地的富庶,提及那里盛产明珠、璧流离、犀象,且有着“修浮图道,不杀伐,不争斗”的独特风俗和深奥的哲学思想;他记载了“安息”(波斯)人“善市贾,争分铢”,其地多骏马、狮子,有专务“事火神”的拜火之俗;他甚至依据一些经由数道转述、极其模糊的信息,提到了更西方的“大秦”(罗马),言其“地方数千里,有四百余城,宫室皆以水精(玻璃)为柱”,其民“长大平正,有类中国,故谓之大秦”,好用中国丝缯,但其具体情形,则坦诚“道里遥远,幽邈难详”。对于南洋诸番,他则依据海商水手之言,记述了“诸薄”(爪哇)、“姑奴”(苏门答腊)等大岛及其出产的丁香、胡椒、檀香、苏木等珍物,以及“体黑卷发,善潜水”的土着民风。
他还专门开辟章节,以一名好奇学者而非昔日宰相的心态,细致记录那些传入帝国的海外物种与奇器。他不仅描述胡椒、丁香等香料的形态与用途,还试图记录其种植习性;他提及象牙、犀角、珊瑚的产地与价值,并注明其多为贡品或由海商贩运而来;他甚至根据有限的观察,记录了海外传来的玻璃器皿“其色或青或白或赤,虚脆不贞,然光洁透亮,异于陶玉”,以及胡琵琶“曲颈,四弦或五弦”、筚篥“状类胡笳,声甚悲咽”等乐器的具体形制与独特音色。
对于新开辟的海路丝绸之路,这位昔日的帝国制度设计者更是倾注了极大的心血。他试图依据老水手和资深海商的口述,结合简单的图示,描绘出从南海郡(广州)或交趾郡出发,顺冬季东北风南下,经“涨海”(西沙群岛)、占婆,穿“质”(马六甲海峡或巽他海峡),入“大涨海”(印度洋),利用西南风航抵“己程不国”(斯里兰卡)或印度南端的大致航线。他记录了航行所需严格遵循的季风规律——“船舶而行,以十一月、十二月,就北风;四月、五月,乃有南风”,并提及沿途可能遇到的黑风(风暴)、浅礁(暗沙)以及海中的“巨鱼”(鲸)等风险与奇景。他深知,这份凭借耳食之言绘就的航线图必然粗疏,甚至可能存在谬误,但他坚信,“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留下一个初步的、可供验证和批判的轮廓,远比因畏惧错误而保持一片空白要好上千百倍。
着写《寰宇志》的过程,对李斯而言,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认知刷新与精神升华。他仿佛彻底挣脱了年老体衰和内政纷争的桎梏,神游于一个比他所知所治的帝国还要广阔无数倍的天地。每一次落笔,都像是在他无比熟悉的华夏版图之外,又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火,虽然光芒有限,却能顽强地照亮一片片未知的黑暗,为后来者指引方向。他深切地明白,这部仓促而成的《寰宇志》或许在他有生之年无法尽善尽美,难免挂一漏万,但它所承载的,是一个古老文明在主动拥抱世界、与异质文化碰撞交融时,所迸发出的那份最原始、最宝贵的好奇心、探索的勇气与记录的真诚。这,或许是他能为这个他深爱着的、正变得日新月异的帝国,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他生命乐章的一个沉静而悠远的尾声。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大秦钜子:从李斯开始逆天改命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