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九年,六月初五。夜,青州。
残月如钩,悬于苍穹,洒下清冷的光辉,映照着这座在战火中屹立不倒的雄城。
南门城楼,周镇望着北岸清军大营连绵的灯火,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粗糙的垛口青砖上轻轻敲击,仿佛在计算着时间。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田见秀快步登上城楼,铁甲叶片摩擦,发出铿锵之音。
他来到周镇身侧,压低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老周,适才夜不收来报!王五军长的前锋骑兵已抵达沂州,预计明日午后便可抵达,后续的大部队,最多三日,便可兵临青州城下!”
周镇敲击垛口的手指倏然停住。他眼中精光一闪:“三天......足够了。老田你通知一下,按计划行事。”
田见秀嘴唇动了动,脸上掠过一丝忧色:“军长,此计虽妙,引蛇出洞,但风险太大。我军本就兵力单薄,若分兵设伏,城中空虚,万一多铎不上当......”
“他一定会上当。”周镇嘴角微扬,“多铎顿兵坚城之下,久攻不克,早已心浮气躁,求胜心切。更何况,他对阵前那位平西王,疑心日重,岂会放过这个既能剪除我羽翼,又能试探吴三桂的‘天赐良机’?”
“执行命令吧。”
“是!”田见秀不再多言,抱拳领命,转身快步离去,甲胄声响迅速消失在城楼阶梯之下。
子时正刻,万籁俱寂。
青州沉重的南门,在令人牙酸的细微摩擦声中,被数十名精壮士卒缓缓推开一道仅容数人并行的缝隙。
没有火把,没有喧哗,一队约两千人的山东军士兵,如同暗夜中流淌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涌出了南城门。
他们携带着远超常规的辎重车辆,行动间不可避免地发出沉闷的声响,队形也显得颇为松散,在朦胧的月色下,俨然是一支肩负着突围求援重任,却又因负重而步履蹒跚的队伍。
这支“饵兵”,沿着南下的官道,隐入了更深沉的夜色之中,似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一般,他们行军的速度极为缓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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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六,拂晓。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多铎在中军大帐内合衣小憩不到一个时辰,便被帐外急促的脚步声惊醒。
“王爷!王爷!大喜!”亲兵统领甚至来不及通报,直接掀帘闯入,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这些南蛮子顶不住了!昨夜子时,他们从南门派出了一支人马,携带大量粮草辎重,看样子是拼死突围,要前去接应王五的援军!”
多铎猛地坐起,连日攻城不利的疲惫与阴郁一扫而空,眼中迸发出骇人的光芒:“果真?看清楚了多少人马?主将是谁?”
“回王爷,约两千人,队伍松散,行动迟缓,打的是‘田’字旗号,看方向确是往沂州无疑!哨探的马蹄印显示,他们载重极多,绝非轻兵疾进!”
“好!天助我也!”多铎低吼一声,掀开裘毯,霍然起身,“周镇啊周镇,你终于撑不住了吗!想要求援?本王就让你援军未至,先折一臂!”
他快步走出大帐,登上数丈高的了望台,借着东方微露的曙光,果然看见南岸有一支队伍正在向南缓慢蠕动,队尾甚至还在青州城南门附近,行动之迟缓,与情报一般无二。
清晨的寒意扑面而来,却让他精神愈发振奋。
“传令!”多铎声音冷冽,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天亮之后,让吴三桂率其关宁军,继续加大攻势,务必给本王死死缠住城头守军,不得让他们有机会接应突围部队!”
“嗻!”
“巴图鲁!”多铎看向身旁一员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的悍将。
“奴才在!”巴图鲁踏步上前,声如洪钟。他是正白旗的纛章京,是多铎麾下最信任的猛将之一,一身精良的白甲在晨曦中泛着冷光。
“本王与你三千正白旗巴牙喇精锐,轻骑简从,给本王追上去,碾碎他们!一个不留!”
多铎手掌狠狠劈下,做了个斩尽杀绝的动作,“记住,速战速决!提着那姓田的头颅回来见本王,随后即刻回援,本王要一鼓作气,今日拿下青州!”
“嗻!王爷放心!奴才定叫这群南蛮子有来无回,用他们的血,染红奴才的战旗!”
巴图鲁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抱拳领命,转身便要下去点兵。
“等等!”多铎忽然开口叫住他。
巴图鲁疑惑转身。
多铎目光闪烁,他瞬间权衡了各种可能。周镇并非庸才,此举是否太过明显?
虽有吴三桂牵制,但……他沉吟片刻,补充道:“让蒙古八旗的两千骑兵随你同去,押后策应,以防万一。”
他还是留了个心眼。
“嗻!”巴图鲁虽觉王爷有些过于谨慎,但不敢违逆,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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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岸,青州城南二十里处。
此地因官道穿行于一片低缓的丘陵之间,形成天然洼地而得名‘落马洼’。
官道两侧,土坡起伏,灌木丛生,虽不甚险峻,却是设伏的绝佳场所。
赵猛趴在一处长满枯草的土坡背后,用千里镜观察着远处的动静。他身边埋伏着第一标残存的八百多名士兵,个个屏息凝神。
“标统,鞑子真的会来吗?”李铁柱在他身旁小声问道。
赵猛放下千里镜,冷笑道:“多铎那个蠢货,肯定会派他最信任的正白旗来追。等着吧,柱子,今天,老子就要让这些不可一世的白甲兵,尝尝咱们的厉害。”
为了这次伏击,周镇几乎动用了全部家底。除了赵猛的第一标,还有孙毅第二标的两千精锐,以及田见秀亲自率领的一千骑兵。整个伏击圈布置得天衣无缝,就等清军钻进来。
辰时三刻,官道的北方尽头,终于是扬起了尘土。
“来了!”高处伪装成枯树的了望哨,低声预警。
赵猛精神一振:“传令下去,没有我的信号,谁也不准动手!”
很快,巴图鲁率领的三千正白旗精锐出现在视野中。这些白甲兵骑着战马,速度很快,显然是想尽快追上“突围”的山东军。
“他娘的,还真都是正白旗的精锐。”李铁柱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这下……可算能替死去的弟兄们讨回点血债了!”
赵猛仔细观察着清军的队形,突然皱起眉头:“不对,后面还有尾巴……是蒙古八旗的杂碎!多铎这老狐狸,果然还留了一手!”
清军队伍拉得很长,正白旗的三千步兵在前,蒙古八旗的两千骑兵拖在后头,相距约有一里。
“标统,怎么办?”李铁柱急道。
赵猛脑中飞速盘算。若按原计划同时攻击,正白旗前锋受创,蒙古骑兵很可能见势不妙,掉头就跑,或者在外围游弋牵制,无法达成全歼正白旗的战略目标。
“妈的,贪多嚼不烂!”赵猛骂了一句,瞬间做出决断,对身旁的传令兵低喝道:“告诉孙毅,按第二套方案执行。放过蒙古骑兵,等正白旗全部进入口袋,集中所有力量,先给老子把这三千白甲兵一口吞了。”
“是!”传令兵猫着腰,沿着早已挖好的交通壕,飞快地向对面山坡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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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青州城下。
吴三桂,立马于本方阵前,遥望着城头。
看着城头上稀稀拉拉的守军,他心中冷笑。周镇果然把主力调去设伏了,现在的青州城就是个空壳子。
“王爷,咱们真要攻城吗?”杨珅低声问道。
吴三桂瞥了一眼后方督战的多铎,淡淡道:“做做样子就行了。传令下去,让弟兄们保存实力,佯攻一番,箭矢往空处射,云梯搭上去就退下来,别真往上冲,枉送性命。”
“末将明白。”
于是,关宁军的“猛攻”再次上演。鼓噪声震天响,士兵们慢悠悠地向城墙移动,箭矢软绵绵地射向城头,云梯架得歪歪扭扭,士兵们攀爬得“艰难无比”,稍有守军露头放箭,便立刻“惊慌失措”地滚落下来。
多铎在后方了望台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心中怒火翻腾,却又无可奈何。
吴三桂的阳奉阴违,他心知肚明,但现在他的全部心神都被南边的战事所牵引。只要巴图鲁能迅速歼灭那支突围的南明军队,携大胜之威回师,青州守军士气必然崩溃,到时就算吴三桂不出力,他也能凭借蒙古八旗和本部剩余兵力,一举踏平这座孤城!
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拙劣”的攻城表演上移开,再次投向南面,焦灼地等待着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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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正刻,三千正白旗骑兵,连同他们的主将巴图鲁,已全部进入了伏击圈的核心区域。
因为追赶“缓慢”的饵兵,他们的队形拉得更长,人马也都有些疲惫,速度不自觉慢了下来。
赵猛伏在土坡后,能清晰地看到下方那些白甲兵脸上骄横与不耐混杂的神情。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挥下手中的令旗:“打!”
霎时间,寂静的洼地变成了修罗场。
埋伏在两侧山坡上的山东军突然现身,火铳、弓箭如同雨点般倾泻而下。正白旗士兵猝不及防,顿时人仰马翻。
“有埋伏!”巴图鲁又惊又怒,“结阵!快结阵!”
但已经来不及了。山东军占据地利,火力凶猛,正白旗士兵在狭窄的洼地中根本施展不开。
更可怕的是,田见秀率领的一千骑兵突然从后方杀出,切断了正白旗的退路。
“杀!”田见秀一马当先,手中马槊如同毒蛇出洞,瞬间刺穿两个白甲兵的胸膛。
战斗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正白旗士兵虽然勇猛,但在伏击下完全乱了阵脚。很多人还没来得及举起武器,就被火铳射倒在地。
巴图鲁双眼血红,挥舞着顺刀左冲右突,想要杀出一条血路。但山东军的包围圈如同铜墙铁壁,根本冲不出去。
“标统,那个穿白甲的好像是个大官!”李铁柱指着巴图鲁喊道。
赵猛眯起眼睛,从亲兵手中接过一支燧发枪,稳稳瞄准。
“砰!”
巴图鲁应声倒地,胸口绽开一朵血花。
“纛章京死了!”正白旗士兵一片哗然,最后的抵抗意志也崩溃了。
后面的蒙古骑兵见势不妙,想要上前救援,却被孙毅率领的第二标死死挡住。蒙古骑兵擅长野战,在这种地形下根本发挥不出优势。
战斗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三千正白旗精锐,除了少数俘虏外,全部被歼。蒙古骑兵见势不妙,仓皇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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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城下,军阵后方的多铎还在焦急地等待巴图鲁的消息,突然看见一队蒙古骑兵狼狈不堪地逃了回来。
“怎么回事?巴图鲁呢?”多铎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蒙古将领滚鞍下马,哭丧着脸道:“王爷,我们中埋伏了!巴图鲁纛章京战死,三千正白旗弟兄......全军覆没!”
“什么?!”多铎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两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三千正白旗精锐!这可是他麾下最核心的力量!竟然就这么没了?
“废物!都是废物!”多铎暴怒之下,一脚踢翻面前的案几,“巴图鲁这个蠢货!还有你们这些蒙古废物!”
发泄一通后,多铎猛地转头,恶狠狠地盯着正在“攻城”的关宁军。
“都是吴三桂这个狗贼!”他咬牙切齿,“若不是他的部队攻城不力,周镇怎么可能抽调主力设伏?”
刚林小心翼翼地道:“王爷,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正白旗新败,军心浮动,不如暂缓攻城......”
“不!”多铎眼中闪过一丝疯狂,“本王咽不下这口气!传令吴三桂,让他立即发动总攻!所有关宁军,都给本王压上去!今日若是拿不下青州,让他提头来见!”
命令传到前线,吴三桂看着那份几乎不加掩饰杀意的命令,脸色瞬间铁青。
“王爷,多铎这是要借刀杀人啊!”杨珅急道。
吴三桂眼神冰冷,望向清军大营方向,冷笑道:“他损失了心头肉,就想拿我关宁儿郎的性命去泄愤,做梦呢?传令下去,全军后撤,脱离攻城战场!”
“可是督战队......”
“管不了那么多了!”吴三桂翻身上马,“有什么事本王担着!”
关宁军突然如其来的全线后撤,干脆利落,将攻城阵地完全暴露出来。
这一幕,让本就处于暴怒边缘的多铎彻底失去了理智。
“反了!反了!吴三桂这个狗贼竟敢违抗军令!”多铎抽出佩刀,“督战队,给本王......”
话未说完,亲兵突然来报:“王爷,南蛮子的援军到了!”
多铎抬头望去,只见南方烟尘大作,一支规模庞大的军队正在快速逼近,旗帜上赫然写着“磁州军”。
“......”
多铎长叹一声,迟迟未语。
良久,他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颓然挥手:
“传令……收兵,回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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