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别院的书房里,秋意仿佛凝结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梁椽之间。铜灯的光芒似乎都比往日黯淡几分,映照着曹玉成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阴郁与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躁。
堆积如山的账册依旧摊在案头,墨迹犹新的是刚送来的又一轮“核查无误”或“损耗合理”的回禀。盐税清查,像是一拳打进了最滑腻的棉絮里,看似声势浩大,触及的却尽是些无关痛痒的边角,或是早有准备的、层层粉饰过的“合规”操作。盛长柏与几位账房先生熬得眼窝深陷,章衡带着人将盐务规程翻来覆去地推敲,却也难找到能一锤定音的破绽。那些潜藏于市井码头、盐仓漕船的暗探送回的消息,琐碎庞杂,勾勒出的是一幅利益交织、人人沾手却又没有首脑的模糊图景,难以指向某个具体的、足以撬动全局的缺口。
“铁桶一块……” 曹玉成近乎无声地吐出这四个字,指尖冰凉。他原本以为,江南官场纵有积弊,也不过是贪墨肥己,只要揪出几个为首的蠹虫,明正典刑,便能震慑其余,为日后推行新政扫清些障碍。他甚至做好了妥协的准备,只要盐税能大致厘清,某些盘根错节的“惯例”未尝不可暂时搁置,以求平稳过渡。然而现实给了他沉重一击。他面对的并非一群各自为政的贪官,而是一个结构严密、反应迅速、利益深度捆绑的共同体。他们不仅懂得如何做假账,更懂得如何彼此掩护,如何断尾求生,如何用沉默和看似完美的程序,构筑起一道柔韧而难以攻破的屏障。
耐心,正在被这种无处不在又无处着力的胶着状态一点点消磨。他仿佛站在一片浓雾笼罩的沼泽前,知道下面污浊不堪,却找不到下脚清理之处,稍有不慎,反而可能深陷其中。
就在这僵持压抑、几乎令人窒息的时刻,顾廷烨星夜求见。
他依旧是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衫,神色却比平日更显沉凝,眼底带着连夜未眠的淡淡血丝,以及一抹锐利的光。“殿下,”他行礼后,不及客套,压低声音道,“柳莺儿那边,有新消息。非同小可。”
曹玉成精神一振,挥手屏退左右,只留张桂芳在门外警戒。“讲。”
顾廷烨上前两步,声音压得更低,确保只有两人能听清,说道:“莺儿从‘何三’处接到的最近一次指令,除了继续探听盐引旧账的核查重点外,还多了一项——留意殿下身边是否有人暗中查访近年运河沿线、特别是苏扬之间,年轻女子与孩童异常失踪的旧案卷宗。”
曹玉成瞳孔微缩,惊呼出声:“人口拐卖?”
“不止。”顾廷烨摇头,从袖中取出一张小小的、揉得发皱的纸片,上面是柳莺儿凭借记忆匆匆摹画的几个残缺符号与地名,“莺儿说,她曾无意间听到白敬斋与心腹密谈时,提及‘漕帮’、‘水匪’、‘货走暗渠’等词,语气绝非谈论普通私盐走私。结合她被迫卷入此事,家父被构陷的由头,便是‘稽查河道匪患不力’,而构陷她父亲的那位上官,与白敬斋过从甚密。此外,”他顿了顿,目光幽深,“莺儿回忆,白敬斋手下有些护院或跑腿的,行事做派狠戾,身上带着煞气,不似普通商贾家丁,倒更像……江湖亡命之徒,或是受过行伍训练的,甚至还有一些是东瀛那边的。”
曹玉成接过那张纸片,上面的符号扭曲难辨,地名也仅是片段,但结合顾廷烨的话,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盐税亏空,或许只是这庞大利益冰山露出水面的一角。水面之下,可能纠缠着更为黑暗、更为血腥的链条——贩卖人口,勾结甚至操控匪盗,利用运河漕运的便利,行罪恶勾当。而地方官员,恐怕不止是收钱闭眼那么简单,他们很可能深度参与其中,提供保护,抹平案卷,甚至利用职权打击异己、构陷清官如柳莺儿之父,以确保这条黑色链条的畅通无阻。
“难怪……”曹玉成喃喃道,眼神陡然变得冰冷锐利,之前因僵局而生的烦躁被一种更为深沉凛冽的怒意取代,“难怪铁桶一块!不止是钱!这是血!是命!是足以让他们任何人掉脑袋、诛九族的勾当!盐税上的贪墨,尚可推诿,可若沾上贩卖人口、勾结匪类、戕害人命……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国法难容,十恶不赦!他们必须抱成一团,死死捂住!”
他猛地站起身,在书房内踱步,思绪疾转。之前的调查方向,或许从一开始就被对方刻意引导、局限在了“经济问题”上。账目做得再漂亮,也掩盖不了失踪的人口、横死的冤魂、以及那些消失于运河波涛之中的罪恶交易。
“顾卿,”他停下脚步,看向顾廷烨,目光灼灼,“此讯至关重要,如拨云见日。柳莺儿立了大功,其家人务必设法保全。你让她务必小心,继续周旋,但指令可侧重于探听与‘货’、‘暗渠’、‘漕帮’、‘失踪’相关的只言片语,以及……有哪些官员,对此类事务表现得‘格外热心’或‘讳莫如深’。”
“臣明白。”顾廷烨郑重应下。
“盛卿、章卿那边,盐税账目继续查,阵仗不必缩小,甚至可再加大些压力,吸引对方注意。” 曹玉成思路越发清晰,“但暗地里,调查重心要转移。章衡,让他秘密调阅扬州府及周边州县,近五年来所有报案的人口失踪卷宗,特别是涉及运河码头、年轻女子与孩童的,无论最终以何种理由结案或不了了之,全部重新复核。另,让赵劲松挑选最精干的暗探,不再局限于盐务相关,设法渗入漕帮底层,或者扬州城内那些藏污纳垢的暗娼馆、私牙行,从最黑暗的角落,往上摸!”
他走到窗前,推开一丝缝隙,深秋的寒气涌入,让他发热的头脑愈发清醒。“若盐税是他们的钱袋子,那这贩卖人口、勾结盗匪,便是他们的命门,也是他们最恐惧暴露的脓疮。从此处入手,或能撕开这道铁桶阵的第一道裂缝!”
顾廷烨眼中也燃起火光,躬身道:“殿下英明。臣与莺儿,定当竭力。”
顾廷烨退下后,曹玉成独立窗前良久。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扬州城的万家灯火在远处闪烁,看似太平繁华。然而他知道,在这片璀璨之下,潜藏着怎样污浊的暗流与噬人的罪恶。最初的轻敌与急躁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冷静、也更为坚定的决心。整顿江南官场,不再仅仅是为新政铺路,更是为了涤荡这片膏腴之地沉积的血污与冤魂。
“桂芳妹妹。”他唤道。
一直静立在门外的张桂芳应声而入。
“传令下去,明日起,加强别院内外戒备,尤其是夜间。”曹玉成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的对手,可能比想象的更凶残,也更危险。另外,盛姑娘那边,让她近日尽量少出客院,所需的账册文书,派人送去。”
“是。”张桂芳领命,眼中锐色一闪。她也从刚才断续的低语中,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升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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