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里安静得可怕。沿途的病房门都紧闭着,但汪建明能感觉到,每一扇门后面都有人屏息倾听。明天,不,也许今天下午,他汪建明被直接从病房带走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省城的权力场。
电梯下行。封闭的空间里只有机械运转的轻微嗡鸣。汪建明看着电梯镜面里自己的倒影深灰色开衫,精心打理过的头发,金丝眼镜,依旧是一副儒雅官员的模样。但镜子里那个人眼神涣散,嘴唇颤抖,像个突然被剥光了衣服扔在街上的乞丐。电梯门开了。一楼大厅里人来人往。当汪建明在两名干警“陪同”下穿过大厅时,所有的目光都聚集过来。有惊讶,有探究,有幸灾乐祸,也有兔死狐悲的恐惧。汪建明低下头加快脚步。他平生第一次如此渴望逃离阳光。
市纪委监委办案基地的审讯室没有窗户。四面是浅灰色的吸音墙,头顶是惨白的LEd灯,一张长桌,三把椅子,墙角有一个全天候工作的摄像头。这里的时间是凝固的,空间是压缩的,所有的伪装和体面都会被一寸寸剥离。
汪建明被安排坐在长桌一侧。方大军和骆云飞坐在对面。没有咆哮,没有威胁,甚至连声音都不高。但那种冷静的、程序化的审问,反而更让人绝望。
“2018年11月3日,龙腾会馆三楼‘听涛阁’,你和金承业的谈话内容,复述一遍。”
“2019年5月,你通过曲峰在深圳收受的那笔二百万元,资金来源是哪里?”
“2020年至今,你利用职务之便,为龙腾实业旗下的七个项目违规审批,具体细节。”
问题一个接一个,每个问题后面都跟着确凿的证据一一银行流水截图、监控画面、证人证言、金承业和曲峰的供述。汪建明起初还试图辩解,但很快发现,对方掌握的材料非常详实,已经完全没有抵赖的必要了。
汪建明摘下眼镜,双手捂脸,肩膀剧烈抖动。再抬头时,这个曾经在主席台上意气风发的副市长已经满脸泪水,涕泗横流。
“我说,我都说……”汪建明的声音嘶哑得像破布,“金承业每年给我三百万,分四次给,现金。深圳那二百万人是香港一个老板送的,他想在省城拿地。曲婷,曲婷是我逼她的,第一次她反抗,我打了她,金承业说他会‘教育’她.……”
他像倒豆子一样,把五年来的罪行一一供述。贪污、受贿、滥用职权、强迫性侵、包庇黑社会性质组织……每说一条,他的头就低一分,最后几乎要趴到桌子上。
方大军安静地记录着。笔尖在纸上滑动,发出沙沙的声响。骆云飞则一直看着汪建明,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鄙夷,只有一种深沉的悲哀。为这个人的堕落悲哀,也为那些被他伤害的人悲哀。
审讯接近尾声。方大军整理着笔录,准备让汪建明签字画押。按照程序,之后就是移送检察机关审查起诉,等待他的将是漫长的刑期,也许是无期徒刑。就在这时,汪建明突然抬起头。他的表情很奇怪,不是忏悔,不是绝望,而是一种诡异的、混合着恐惧和疯狂的神情。
“还有……”汪建明的声音因为长时间说话而嘶哑得几乎听不见,“还有一件事,你们根本不知道的一件事!”
方大军手中的笔停了。骆云飞身体微微前倾。
“什么事?”
汪建明咽了口唾沫,喉结剧烈滚动。他的眼睛开始左右转动像在寻找什么,又像在害怕什么。
“龙腾会馆地下三层……”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几乎听不见,“不只是赌场和色情场,那些房间的最里面有个密室。”
审讯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摄像头的红色指示灯都似乎停止了闪烁。
“继续说。”方大军的声音依然平稳,但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
“那里面……”汪建明的呼吸急促起来,“放着一些文件。不是金承业的文件,是……更高层的人的。”
骆云飞和方大军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闪过震惊。
“谁的文件?”骆云飞问。
汪建明没有直接回答。他低下头,双手紧紧绞在一起:“三年前省里有个高速公路项目,招标过程中出了人命.一个投标方的财务总监跳楼自杀了!”
方大军的心猛地一沉。他记得那个案子。三年前,省交通厅负责的高速公路项目招标期间,一家投标公司的财务总监在酒店坠亡,警方调查后认定为自杀。那个案子当时有些疑点,但最终不了了之。
“那不是自杀。”汪建明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是被推下去的。因为那个财务总监手里有证据,能证明招标早就内定了。内定的那家公司背后的实际控制人是……”
他停住了,嘴唇颤抖,说不下去。
“是谁?”方大军追问。
汪建明闭上眼睛,像用尽毕生力气说了一句:“原省委常委、省军区司令员李国栋!”
“什么?李国栋?”
方大军和骆云飞对视一下。骆云飞镇静地审视着汪建明。此时审讯室里只剩下汪建明粗重的喘息声,和头顶 LEd灯发出的、几乎听不见的电流嗡鸣。
“证据呢?”
良久,骆云飞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在密室。一个保险柜,密码是李国栋的生日。”汪建明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在椅子上,“金承业不敢动那些东西,只是保管。他说那是保命符。如果哪天他出事了,这些东西曝光,会有很多人陪葬。”他惨然一笑:“现在轮到我了。我要死了,他们也别想好过。”
墙上的时钟指向凌晨一点。审讯已经进行了七个小时。但方大军和骆云飞知道,真正的审讯也许才刚刚开始。方大军慢慢合上笔录本。封皮上的“审讯笔录”四个字,在惨白的灯光下,突然变得无比刺眼。
窗外的城市已经沉睡。但有些秘密一旦被唤醒,就再也无法安眠。而风暴的中心,正悄然转向那个他们最熟悉、也最意想不到的方向。
市委大楼九层的市委书记办公室,凌晨一点二十七分。窗外是沉睡的城市,稀疏的灯火在冬夜的雾气中晕成模糊的光斑。室内没有开主灯,只有办公桌上一盏绿罩台灯亮着,在红木桌面上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围坐在桌前的三张脸。
李五一将两份带有绝密标识的文件袋平推过桌面。牛皮纸袋在台灯下泛着陈旧而沉重的色泽,封口处火漆鲜红,盖着方大军从未见过的钢印。不是省委,不是省纪委,而是更高的中央的机关。
“打开。”李五一的声音在深夜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个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方大军和骆云飞对视一眼,同时伸出手。文件袋很轻,轻得让人怀疑里面是否真的有东西。但当方大军撕开封口,抽出里面那份只有三页纸的文件时,呼吸瞬间屏住了。
首页是打印的、不带任何抬头的指令。核心内容只有三行:
对象:汪建明(原L省S市副市长)
事由:涉嫌严重职务犯罪及关联重大刑事案件
处置:由指定人员于2月15日零时前押解至北京指定地点
没有落款,没有文号,只有右下角一个手写的、龙飞凤舞的签名,那个名字,方大军只在新闻联播里听过。
第二页是人员名单。三个名字:李五一、方大军、骆云飞。后面跟着职务、身份证号、警号。第三页是路线图和交接程序,详细到每个时间节点、每个经停点、每个应急预案。
“时间。”
李五一看了眼腕表,“现在是一点三十一分。我们需要在凌晨三点前到达机场,专机四点起飞,六点十分抵达北京。全程保密,全程无线电静默,全程不得与外界联系。我们以汪建明‘突发心脏病需静养’的方式押送他,实际上是省纪委和武警联合看守。半小时后,会有‘急救车’把他接出来,直接送到机场贵宾通道。”
方大军盯着那份文件:“为什么是我们三个?”
李五一转过身,台灯的光从他背后照过来,脸藏在阴影里:“因为你是公安局长,押解程序需要你签字负责。因为云飞是政法委书记,案件管辖权需要他确认。因为我……”他顿了顿,“因为我是新任市委书记,需要对这场发生在我的城市、我的眼皮底下的腐败,有个交代。”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方大军听出了那平静之下汹涌的东西。不是愤怒,不是激动,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悲凉的决绝。
省军区总医院地下二层,有一条不在地图上标注的通道。通道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防爆门,门外站着四名全副武装的武警,门内是一间经过改造的特殊病房。汪建明躺在病床上,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手腕上挂着点滴,鼻子里插着氧气管。他闭着眼睛,但眼皮下的眼球在快速转动,胸口起伏的节奏暴露了他并未入睡。
病房门无声地滑开。李五一第一个走进来,身后跟着方大军和骆云飞,最后是两名穿着白大褂、但腰间明显别着武器的“医生”。
“汪建明。”李五一的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响起。
汪建明眼皮颤了颤,缓缓睁开。他看到来人,瞳孔猛地收缩,但很快恢复了平静。那是一种认命后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时间到了。”李五一没有多余的话,“起来,换衣服。”
两名“医生”上前,拔掉点滴和氧气管,从随身携带的医疗箱里取出一套深蓝色的便服,示意汪建明换上。整个过程安静、迅速、专业。汪建明坐起身,动作有些迟缓。他接过衣服,看了一眼病房里的人。李五一站在门口,面无表情;骆云飞站在窗边,目光落在窗外黑沉沉的夜色里;方大军则站在床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两人目光相撞的瞬间,汪建明嘴角扯出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
“方局长,没想到最后送我的人是你。”
方大军没说话。
“你弟弟的事……”汪建明一边穿裤子一边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聊天气,“我很遗憾。但你要知道,在那个位置上,有些事情……”
“穿上衣服。”方大军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
汪建明耸耸肩,套上上衣。衣服很合身,显然是提前量过尺寸的。他站起来,两名“医生”一左一右扶住他的手臂。表面上是搀扶,实际上是控制。
“走吧。”李五一转身。
一行人走出病房,穿过那条长长的地下通道。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里回荡,沉闷而规律。通道尽头是一辆伪装成急救车的特制押运车,车窗玻璃是深色的防弹玻璃,从外面看不见里面。汪建明被押上车,坐在中间的特制座椅上。“医生”给他系上安全带。那是经过改装的约束带,一旦扣上除非用专用钥匙,否则无法解开。
方大军坐在他对面,骆云飞坐在副驾驶,李五一坐在驾驶座后面的位置。车门关闭,车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仪表盘微弱的蓝光。车子启动,平稳地驶出医院后门,融入凌晨空旷的街道。
凌晨两点十七分,街道几乎空无一人。偶尔有出租车驶过,车窗里透出司机疲惫的脸。路灯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投下长长的、摇曳的光影。车内一片寂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空调系统微弱的气流声。
汪建明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他的呼吸很平稳,但方大军注意到,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冷,是控制不住的生理反应。
“抽烟吗?”
李五一突然问了一句,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自己抽出一支,又递了一支给汪建明。
汪建明睁开眼睛,愣了一下,接过烟。李五一给他点上,又给自己点上。烟雾在密闭的车厢里弥漫开来,辛辣的烟草味冲淡了消毒水的气味。
“我第一次见你,”李五一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来,“是十年前,在省党校的青年干部培训班上。当时你是班长,我是副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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