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建明的手指夹着烟,烟灰掉在裤子上,他没理会。
“结业典礼上,你代表全班发言。”李五一继续说,声音在烟雾里有些飘忽,“你说,我们这一代人,接过的是改革开放的接力棒,肩负的是民族复兴的使命。你说,无论走到哪个岗位,都要对得起胸前的党徽,对得起人民的信任。”他转过头,看着汪建明:“我当时坐在台下,给你鼓掌。我想这个人,将来一定能干大事。”
汪建明笑了,那笑声嘶哑难听:“是啊,我干了好大的事。”
“为什么?”李五一问得很轻,“钱?权?女人?还是别的什么?”
长时间的沉默。烟头的火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刚开始,是为了钱。”汪建明终于开口,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我老婆那时候得了重病,进口药医保不报销,一个月要两万多。我一个月工资才八千。金承业找到我,说只要我在规划审批上‘松松手’,我老婆的药费他全包。”
他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火光映亮了他半张脸,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后来老婆走了,钱也还清了,但我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出门有专车,习惯了吃饭有人买单,习惯了住酒店是总统套,习惯了……”
他的声音低下去:“习惯了那种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的感觉。”
方大军的手在身侧握紧。他想起了曲婷,想起了她在老屋煤油灯下那张绝望的脸,想起了弟弟跪在门槛上失魂落魄的背影。
“那个女孩,”方大军突然开口,声音冷硬,“曲婷,你现在说一说她吧!”
汪建明夹着烟的手指僵住了。烟灰掉下来落在他的裤子上,烫出一个小洞,他没感觉到。
“曲婷,漂亮,风姿绰约!”汪建明干涩声音似乎还有一丝贪婪,“她很特别。”
“特别到你要录下来?”方大军的每个字都像刀子,“特别到你要把那些录像存在别人那里,时不时拿出来回味?”
汪建明猛地抬起头,眼睛在黑暗中瞪大:“你……”
“你没想到那些录像会落到我手里吧?”方大军身体前倾,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盯着他,“你没想到,你玩了五年、毁了五年的女孩,是我弟弟现在爱的人吧?”
车厢里的空气凝固了。骆云飞从副驾驶回过头,想说什么,但李五一抬手制止了他。
“我……”汪建明张了张嘴,但发不出声音。他手里的烟掉在地上,火星在车厢地板上溅开,很快熄灭。
“你毁了她一辈子。”方大军的眼睛在仪表盘的微光里闪着寒光,“你毁了无数个像她一样的女孩,毁了无数个像她家一样的家庭。就为了你的‘感觉’?”
汪建明低下头,双手捂住脸。肩膀开始颤抖,起初是轻微的,然后越来越剧烈。他在哭,无声地哭,眼泪从指缝里渗出来。没有人说话。只有压抑的抽泣声,和车子驶过空旷街道的胎噪声。
凌晨三点零九分,车子驶入机场特殊通道。没有检查,没有停留,栏杆自动升起。车子一直开到停机坪深处,停在一架小型专机旁。飞机已经发动,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舱门打开,舷梯放下。
两名穿着黑色西装的男子从飞机上走下来,站在舷梯两侧。他们没有说话,只是朝李五一微微点头。
“下车。”李五一说。
车门打开,凌晨的冷风灌进来。汪建明被扶下车,腿有些软,几乎站不稳。他抬头看了一眼那架飞机,通体深灰色,没有舷窗,没有标识,像一只沉默的金属巨鸟。
“走吧。”李五一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行人走上舷梯。机舱内部很简洁,只有六张座椅,都是特制的。汪建明被安排坐在中间的位置,两名“医生”一左一右坐在他身边。方大军、骆云飞、李五一坐在他对面。舱门关闭。引擎声变大,飞机开始滑行。透过舷窗,方大军看到机场的灯光在飞速后退,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片模糊的光点。飞机抬头,冲入云层。
下面,城市还在沉睡。而一个时代,正在这架沉默的飞机上,被送往它该去的终点。汪建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这一次,他是真的累了。方大军也闭上了眼睛。但他知道,有些疲惫,不是睡一觉就能缓解的。
飞机在云层上平稳飞行。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机翼尖端的航行灯,在夜空中固执地闪烁,像一颗孤独的星。
首都国际机场的停机坪永远繁忙,但凌晨四点这个区域却被清了场。当李五一、方大军、骆云飞押着汪建明走下舷梯时,跑道两侧的引导灯在浓雾中晕开惨白的光圈,十米外就看不清人影。
来接收的人让三人都怔住了。不是预想中的纪委或公安人员,而是八个穿着全套白色防护服的人。他们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面罩的护目镜后看不清眼睛,只有呼吸面罩边缘凝结的白雾证明他们是活人。没有交谈,没有交接文件,为首的人只是抬起戴着橡胶手套的手,做了个“交人”的手势。
两名身着防护服的人从李五一手中接过汪建明的手臂。汪建明回头看了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深深看了方大军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潭搅浑的水。然后他就被带走了,白色防护服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雾中,像被浓雾吞噬的幽灵。
“三位,请这边走。”剩下的防护服中,一人开口,声音经过面罩过滤后带着机械的质感。他们被领上一辆深色的考斯特中巴。车窗是特制的单面玻璃,从里面看出去,凌晨的首都街道空旷得陌生。车子开了大约四十分钟,驶入一片林荫道深处。透过树木间隙,能看见高墙、电网、和隐约的哨岗轮廓。
车子停在一栋灰色建筑前。建筑不高,只有五层,外观简洁到近乎简陋,但门窗的材质和厚度明显异于常。门口没有招牌,只有两个穿着黑色制服、手持检测仪的工作人员。
“请下车。”身着防护服的人说。
三人依次下车。凌晨的寒气扑面而来,方大军下意识地紧了紧衣领。他注意到骆云飞的手指在裤缝边微微抽搐。这是这位政法委书记紧张时的习惯动作。
“请交出所有随身物品。”
黑衣工作人员上前,语气礼貌但不容置疑,“手机、身份证、钱包、钥匙、手表、首饰,一切电子设备和金属物品。”
李五一率先解下手表,掏出手机和钱包。方大军和骆云飞跟着照做。物品被分别放入三个标着编号的密封袋,工作人员用热封机封口,动作熟练得像每天都在重复这个流程。
“请通过安检门。”
安检门比机场的规格高得多。三人通过时,仪器发出轻微的嗡鸣。工作人员示意他们抬起双臂,用手持探测器进行二次扫描,连鞋底都不放过。
“请跟我来。”通过安检后,另一名工作人员领他们走进建筑内部。大堂很空旷,水磨石地面光可鉴人,墙上是巨幅的山水画,角落里摆着几盆绿植,一切都干净、整洁、没有任何个性。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新风系统送出的、经过精密过滤的空气。工作人员在电梯前停下:
“三位将被安排在三个不同楼层。这是出于安全和保密需要,请理解!”
电梯门开了。李五一被请进一部,方大军进另一部,骆云飞则走向楼梯间。他被安排在二楼,工作人员说了一句:
“走走楼梯对身体好!”。
方大军按下五楼的按钮。电梯上升平稳无声,楼层显示屏没有数字,只有不断跳动的光点。五楼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被完全吸收。501房间在走廊尽头。工作人员刷卡开门,侧身让方大军进去。
房间大约四十平米,陈设简洁但品质上乘:一张大床,一套沙发和茶几,一个写字台,一台壁挂电视。卫生间干湿分离,备品齐全。窗户是落地的,但外面还有一层防盗网,透过玻璃能看见远处城市的轮廓在晨雾中逐渐清晰。
“三餐会按时送到房间门口。”工作人员站在门外,“您可以随时使用房间电话呼叫服务台,但请注意,所有通话都会被录音。电视可以收看指定频道,网络是内部局域网,只能访问新闻网站和文献数据库。”
“我可以出去散步吗?”方大军问。
“可以。但需要提前一小时向服务台报备,会有工作人员陪同。活动区域仅限于三楼健身房、四楼阅览室和一楼花园。”
“我需要待多久?”
工作人员微笑。那是一种经过训练的、没有任何信息的微笑:“请耐心等待通知。”
门轻轻关上。方大军听见电子锁落锁的声音,很轻,但清晰。方大军走到窗边。防盗网的铁条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远处,这座城市正在苏醒,车流开始蠕动,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初升的阳光。而他现在在这里,与世隔绝,像一个被暂时封存的档案。
第一天他们三个人都各自在沉默中度过。早餐七点半送到门口:牛奶、鸡蛋、粥、小菜,装在精致的白瓷餐具里,用保温餐车送来。送餐的工作人员穿着深蓝色制服,戴着白手套,放下餐车后微微鞠躬,不发一言地离开。
方大军在房间里踱步。他检查了所有角落。没有摄像头,至少没有明显摄像头。电话只能拨通服务台一个号码,他试了一次,对面是标准的女声:“501房,请问需要什么服务?”
“我想了解我在这里的安排。”
“请耐心等待通知。”
通话被礼貌地挂断。
电视能收看的频道只有六个:央视一套、新闻频道、一个播放老电影的频道、两个外语新闻台、还有一个二十四小时滚动播放山水风景画面的频道。没有娱乐节目,没有电视剧,没有综艺。
网络确实只能访问几个指定的新闻网站和数据库。他尝试搜索“汪建明”、“龙腾会馆”、“省城”等关键词,全部显示为“无相关结果”。社交网站、邮箱、即时通讯软件一律无法访问。
中午十二点,午餐送到。四菜一汤,搭配水果,营养均衡得像个精心设计的食谱。下午两点,方大军通过服务台预约了散步。十分钟后,一名年轻男性工作人员敲开房门,陪他下到一楼花园。
花园不大,但设计精巧。假山、水池、回廊,几株晚梅还在开放,空气里有淡淡的冷香。工作人员始终保持在三米外的距离,不主动交谈,但方大军每次停下脚步,他也会停下。
“这里是什么地方?”方大军试探着问。
“这是招待所。”工作人员回答,语气像在背诵条文。
“什么单位的招待所?”
“请理解,我不能透露更多信息。”
散步半小时,准时结束。回到房间,方大军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压抑。不是被囚禁的恐惧,而是被放置在一个完全真空的环境里,与过去、现在、未来都切断了联系。
晚餐六点送到。他吃完,在房间里做了几组俯卧撑,冲了个澡,躺在床上。夜很深的时候,他听见走廊里有极轻微的脚步声。很轻,很规律,像是有人在巡逻。
第二天清晨,方大军被生物钟准时唤醒。六点,天还没完全亮。他躺在床上,第一次认真思考自己现在的处境。显然,他们三人被“隔离审查”了。不是因为怀疑他们有问题,而是因为汪建明案牵涉太深,需要确保所有经手人员在这段时间内绝对“干净”,不能与外界有任何接触,不能受到任何干扰,也不能提前知道某些信息。
这是一种保护,也是一种控制。
早餐时,送餐的工作人员多放了一张纸条在餐车下层。方大军等门关上后拿出来看,上面是打印的楷体字:“请保持耐心。一切安好。”
没有落款,没有更多信息。但他认出了那字体,是李五一办公室常用的打印机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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