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丁陌去了趟李爷的茶馆。
茶馆里客人不多，周明还在柜台后面算账，看见丁陌进来，抬起头。
“竹下先生。”
“李爷在吗？”
“在后院，我去叫。”
周明放下算盘，掀开帘子往后院去。丁陌在柜台边等着，随手翻了翻账本。账记得很清楚，一笔笔进出，分门别类，连茶水钱和点心钱都分开记。
是个细心的人。
几分钟后，李爷出来了，手里拎着个茶壶，脸上带着笑。
“竹下先生，里边请。”
两人进了雅间。李爷给丁陌倒上茶，这才坐下。
“竹下先生今天来，是有事？”
“嗯。”丁陌喝了口茶，“码头那边有批货，受潮了，船方要处理。我想着，李爷门路广，看能不能找个下家。”
“什么货？”
“锡锭。”丁陌说，“不多，就十来箱。品相还行，就是包装有点霉烂。”
李爷眼睛转了转。
“锡锭……这可是紧俏货。竹下先生想卖什么价？”
“按市价七成。”丁陌说，“不过有个条件——买家要靠谱，嘴要严。这批货来路不太正，不能声张。”
李爷明白了。什么受潮、什么船方处理，都是托词。这批锡锭来路有问题，需要找个稳妥的渠道消化掉。
“行，我问问。”李爷点头，“我认识几个做五金生意的，应该有人要。”
“那就麻烦李爷了。”丁陌放下茶杯，“对了，最近生意怎么样？”
“还行。”李爷说，“就是特高课的人来得勤，三天两头来喝茶，眼睛到处瞟。不过我这儿干干净净，他们看也看不出什么。”
“小心为上。”丁陌说，“现在时局乱，什么人都要防着点。”
“我懂。”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生意上的事，丁陌起身告辞。走出茶馆时，天已经黑了。街上亮起了灯，黄包车夫拉着客人在车流中穿梭，卖馄饨的摊子冒出腾腾热气。
丁陌沿着街慢慢走，脑子里想着刚才的对话。
和李爷说话，他始终保持着“竹下先生”的身份——一个在领事馆工作、有点门路、想捞点外快的日本官员。谈生意，谈价钱，谈风险，但不谈立场，不谈是非。这是保护自己，也是保护李爷。
有些话，不能说破。有些事，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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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丁陌准时到了法租界霞飞路二十六号。
开门的还是那个穿长衫的中年男人，这次看见他，点了点头，直接让他进去。
“先生在书房。”
丁陌上了楼。书房里，渔夫正在看书，听见动静抬起头。
“来了？坐。”
丁陌在对面坐下。这不是第一次见渔夫了，但每次见，都觉得这个人深不可测。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花白，但眼神很亮，看人的时候像能把你心里那点事都看透。
“根据地那边急等一批药品。”渔夫开门见山，“盘尼西林、磺胺、止血粉，都要。数量不小，时间也紧。”
丁陌没立刻回答。药品比锡锭难弄多了，管控严，查得紧，黑市上价格炒上天还经常断货。
“多少？”
“盘尼西林五十盒，磺胺一百包，止血粉两百瓶。”渔夫说，“月底前要送到。”
丁陌在心里算了一下。这批药如果用市价买，得花一大笔钱。而且就算有钱，也不一定能一次买到这么多。
“有难度。”他实话实说，“最近特高课查得严，黑市上货也少。一次买这么多，太显眼。”
“我知道。”渔夫说，“所以想问问你，有没有别的路子？”
丁陌想了想。
“路子有，但得分批。一次不能太多，得分几次走。而且……得花钱。”
“钱不是问题。”渔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布包，推过来，“这是定金，不够再说。”
丁陌打开布包，里面是金条，五根，黄澄澄的，在灯光下闪着光。
“这批药，我尽量办。”他把布包收起来，“但需要时间，也得碰运气。月底前我不敢保证，但会尽力。”
“尽力就行。”渔夫点头，“对了，还有件事。上次那批药品安全送到了，伤员得到了及时救治。组织上让我谢谢你。”
“应该的。”
两人又谈了一会儿药品的具体细节和运输方案。丁陌建议分三批走：第一批走外交邮件，数量少，但安全；第二批走铁路，利用山口宏的关系；第三批走水路，混在码头的常规货物里。
渔夫听了，觉得可行。
“就按你说的办。”他说，“但千万小心，安全第一。”
“我明白。”
谈完正事，丁陌准备告辞。渔夫突然叫住他。
“丁陌同志。”
丁陌停下脚步，转过身。
“你一个人在敌营，压力很大。组织上知道你的困难，也理解你的处境。如果有一天撑不住了，或者有危险了，随时可以撤出来。我们这边，永远有你的位置。”
这话说得很诚恳。
丁陌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谢谢。但我还能撑。”
“那就好。”渔夫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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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霞飞路出来，已经是晚上九点多。
法租界的夜晚依然热闹，咖啡馆里传出爵士乐的声音，穿着旗袍的女人挽着男人的手臂在街上漫步，笑声清脆。丁陌穿过这些热闹，走进一条僻静的小巷。
巷子很暗，只有尽头有一盏路灯，发出昏黄的光。他走到路灯下，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渔夫给的那个布包，打开。
金条在灯光下闪着诱人的光。
五根金条，够普通人家过好几年了。但他知道，这笔钱不是给他的，是给那些伤员的。他要做的，就是用这笔钱，买到药，送到需要的人手里。
这不是交易，是责任。
丁陌把布包重新包好，放进内袋。然后继续往前走，走出小巷，走上大街。
街上行人少了，黄包车夫拉着空车在路边等客，看见他，吆喝了一声：“先生，坐车吗？”
丁陌摆摆手，继续往前走。
脑子里想着接下来的事：那十箱锡锭要交给军统，得找个稳妥的交接方式；剩下的十二箱要通过李爷处理掉，换成钱，用来买药；药品要分三批采购，不能太急，也不能太慢；码头那边要盯紧，不能出乱子；领事馆那边要应付，不能露馅……
千头万绪，但都得做。
这就是他的新征途——不是简单的潜伏，不是零散的传递，而是一个系统的、长期的、多线并进的斗争。在敌人的心脏里，建起一条看不见的补给线；在严密的监控下，开辟一条隐蔽的通道。
很难，很险，但必须做。
因为前线的战士在流血，根据地的伤员在等药，那些在黑暗中挣扎的人，需要这点光。
丁陌抬起头，望向夜空。
今晚有月亮，半轮弯月挂在天边，清冷的光洒下来，把街道照得朦朦胧胧。
前路很长，很暗，但他手里有灯——不是明灯，是暗火。微弱，但坚韧；不起眼，但持久。
新的征程，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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