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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鬼御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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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选入宫中当御医,才发现嘉靖皇帝沉迷的并非方术。

>宫女们接连暴毙,每夜都有太监抬着裹尸布经过太液池。

>掌事太监说她们是自愿献祭,为皇帝驱除附身恶鬼。

>直到祭典前夜,暴毙的宫女站在我床前:“下一个祭品是你。”

>铜镜里倒映的却是皇帝扭曲的脸:“朕的御医,该喝药了。”

---

霜雪覆盖的紫禁城,在死寂的冬夜里,如同蛰伏在巨大冰棺中的骸骨。朱红宫墙被月光染得惨白,琉璃瓦上凝结的寒霜反射着幽冷的光。宫道两侧,积雪被踩踏成污浊的冰泥,延伸向深不可测的黑暗深处。风,呜咽着从殿宇的飞檐斗拱间穿过,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卷起细碎的雪沫,打在脸上,像无数冰冷的针尖。

我,林晚,缩在沉重的棉袍里,袖中的手指早已冻得僵硬麻木。药箱粗糙的背带勒在肩上,每一次脚步落下,都感觉那冰冷的木箱重重砸在脊骨上。前面引路的老太监,身形佝偻,脚步却快得惊人,像一道无声无息的灰影,在空旷的宫道上飘移。他手里那盏气死风灯,昏黄的光晕仅仅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光晕之外,是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快些,林医官。”老太监的声音干涩嘶哑,像是砂纸在朽木上摩擦,“万岁爷等着呢,误了时辰,谁也担待不起。”

我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如同刀割。沉重的药箱压得我几乎直不起腰,脚步踉跄。这无边无际的宫道,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每一步都踏在虚空里,踏在未知的恐惧之上。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从脚底缠绕上来,勒紧心脏。我入宫才半月,仅仅在太医院做个最低等的见习医女,只因懂些民间偏方和辨识草药,竟被掌印太监陈矩亲自点名,夤夜召往乾清宫!这不合规矩,更透着说不出的邪异。

突然,一阵更猛烈的寒风卷着雪粒扑面而来,带着浓重的水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作呕的甜腻腐烂气息。我下意识地抬头,眼前豁然开阔。惨白的月光下,一片巨大的冰面铺陈开来——太液池到了。

池面早已冻得坚实,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冰层下,黑沉沉的水如同凝固的墨汁。池畔几株枯柳,虬曲的枝桠在风中鬼爪般舞动。就在那靠近冰面中央的地方,一个黑黢黢的窟窿赫然在目,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那是……”我的声音在寒风中断续飘摇。

老太监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只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破冰取水的口子,省得再问。”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像冰锥一样刺进我的耳朵。

就在经过冰窟窿的刹那,我的眼角猛地一跳。冰窟窿边缘的雪,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不,不是雪!

是……一只手!

一只惨白肿胀的手,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正颤巍巍地、极其缓慢地从冰窟窿的边缘扒拉上来!紧接着,一颗湿漉漉的头颅冒了出来。长发黏腻地贴在惨白发胀的脸上,遮住了大半面容,唯有一只眼睛露在外面,空洞地大睁着,瞳孔深处是一片死寂的灰白。那眼睛……似乎正穿过风雪,直勾勾地、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几乎要失声尖叫。

“扑通!”

一声沉闷的水响。那只手和那颗头颅,倏地沉了下去,消失在幽深冰冷的黑水里。冰窟窿边缘只剩下几圈细微的涟漪,迅速被新落的雪花覆盖。仿佛刚才那惊悚的一幕,只是我极度疲惫和恐惧下产生的幻觉。

“看什么呢?”老太监冰冷的声音在前方响起,带着明显的不耐,“还不快走!这宫里,不该看的少看,不该问的少问!想活得久,就管住你的眼睛和舌头!”

他停下脚步,昏黄的灯光打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深不见底的冷漠和警告。

我猛地打了个寒噤,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几乎咬破嘴唇才勉强压下那声冲到喉咙口的惊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一般撞击着肋骨。不是幻觉!那冰水里沉浮的惨白手臂和空洞死寂的眼睛,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神经上。寒意不再是来自风雪,而是从骨髓深处钻出来,冻结了四肢百骸。我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借着那点微弱的刺痛强迫自己站稳,不敢再往那幽黑的冰窟窿看一眼,踉跄着跟上老太监幽灵般的身影。

恐惧,像太液池底的水草,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穿行在迷宫般的宫墙夹道里,死寂被无限放大。只有我们两人单调而压抑的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撞击,仿佛身后跟着看不见的回音鬼魅。老太监手中的灯笼是唯一的光源,那点昏黄的光晕在两侧高耸的宫墙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它们随着灯笼的晃动而张牙舞爪,像是随时会扑下来将人吞噬。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座巍峨宫殿的轮廓,檐角飞翘,如同沉默巨兽蛰伏在黑暗里。乾清宫。老太监在一扇沉重的朱漆宫门前停下,门扉紧闭,上面雕刻的蟠龙在微弱光线下显得狰狞异常。他没有立刻通报,反而转过身,那双浑浊的眼睛在灯笼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光。

“林医官,”他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浸透了冰水,“进去后,眼睛放亮,耳朵放灵,但嘴巴……给咱家闭严实了。万岁爷的心思,不是你能揣度的。他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多余的话,一句也别说。还有……”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刮过我的脸,“不管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给咱家烂在肚子里!若是敢吐露半个字出去,哼,太液池的冰窟窿,可不嫌多你一个!”

那“太液池冰窟窿”几个字,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神经。那只惨白肿胀的手,那只空洞死寂的眼睛,瞬间又浮现在眼前。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喉咙发紧,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老太监那阴鸷的眼神和赤裸裸的威胁,比太液池的冰水更冷,更让人绝望。这乾清宫的门后,等待我的到底是什么?

老太监不再看我,转身,用一种异常恭敬甚至带着谄媚的尖细嗓音,对着紧闭的宫门朗声道:“万岁爷,太医院见习医女林晚,奉旨觐见——”

沉重的宫门发出“吱嘎——”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被缓缓推开一道缝隙。一股难以形容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瞬间塞满了我的鼻腔。那是无数种气味强行糅杂在一起的怪物:浓得化不开的、几乎令人作呕的檀香和沉水香,它们本该是庄重肃穆的,此刻却甜腻得发齁;刺鼻的硫磺硝石味,混合着某种腥甜的、类似铁锈又像是……陈旧干涸血液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又顽强存在的甜腐气,如同盛夏暴晒后无人收敛的尸体,幽幽地缠绕在浓郁的香火之下。这气味霸道地钻入肺腑,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

门内透出的光线极其昏暗,并非寻常宫殿的明亮烛火,而是无数点幽绿的、暗红的烛光在摇曳。它们来自角落、神龛、甚至悬挂在梁柱间的琉璃灯盏里,将整个巨大的宫殿内部映照得光怪陆离,鬼影幢幢。巨大的蟠龙金柱在诡异的灯光下投下扭曲的阴影,仿佛随时会活过来择人而噬。

正前方,高高的丹陛之上,是笼罩在浓重阴影里的御座。只能隐约看到一个身着明黄龙袍的身影斜倚在那里,身形似乎有些过分地消瘦佝偻,一动不动,如同供奉在神坛上的腐朽木偶。整个大殿空旷得可怕,除了丹陛上那个模糊的帝王身影,竟看不到一个侍立的宫女或太监。死寂,如同凝固的沥青,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只有那些诡异的烛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微爆响。

“还不快进来拜见万岁爷!”老太监在我身后猛地推了一把,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我猝不及防,一个趔趄跌进了这光怪陆离的魔窟。浓烈诡异的气味再次冲击着我,头晕目眩。我强迫自己稳住身形,依照入宫前紧急恶补的礼仪,深深埋下头,几乎是匍匐着向前挪动了几步,然后双膝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见习医女林晚……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因恐惧和那股无处不在的甜腐气味而干涩颤抖,几乎不成调子。

死寂。

时间仿佛凝固了。丹陛之上,阴影中的帝王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那些幽绿、暗红的烛火在无声地跳跃,映照着殿内悬挂的无数黄色符箓和绘满扭曲朱砂咒文的幡幢。那些符箓在阴风中微微飘动,发出窸窣的声响,如同鬼魂的低语。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一个嘶哑、干涩、仿佛被砂砾磨砺过的声音,慢悠悠地从丹陛上飘了下来,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感:

“林……晚?抬起头来……”

那声音钻进耳朵,带着一种诡异的穿透力,让我头皮瞬间发麻。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脖颈,视线一点点向上挪移。

丹陛上,幽暗的光线勾勒出一个枯槁的轮廓。嘉靖皇帝朱厚熜斜倚在宽大的御座里,身体仿佛被那身沉重的明黄龙袍吸干了精气,瘦得只剩下嶙峋的骨架。他的脸深深凹陷在阴影里,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两点幽微、浑浊、却又异常专注的光芒,如同潜伏在墓穴深处的野兽,正死死地锁定着我。

那目光,冰冷、黏腻,带着一种审视死物的漠然,又似乎潜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贪婪。

“听说……”那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感,“你……通晓些……山野草药的……门道?还……懂些……驱邪避秽的……土法子?”

我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父亲林正英的影子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赤脚郎中,更是个半吊子的驱邪道士,靠着一些祖传的土方子和驱邪符水在乡间行走。我自小耳濡目染,确实认得不少草药,也见过些父亲处理“撞客”的手段。可这深宫大内,九五之尊,怎会知道我这微末之人的底细?又是为何要问这个?难道……难道和太液池边那只从冰窟窿里伸出的惨白的手有关?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几乎无法呼吸。我强迫自己挤出声音,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回……回禀万岁爷……民女……民女只是……幼时随家父……学过些……辨识草药……粗浅的……粗浅的方子……至于驱邪……实乃乡野愚昧……不足为道……万万不敢……不敢在圣驾前妄言……”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在这空旷诡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微弱可怜。

丹陛上那双浑浊的眼睛,光芒似乎闪动了一下,依旧死死地盯着我。那目光仿佛有实质的重量,压得我抬不起头。他沉默着,那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令人窒息。浓烈诡异的香火硝石混合着甜腐的气息,沉甸甸地包裹着我,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冰冷的淤泥。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死寂和威压碾碎的时候,一丝极其细微的动静,从丹陛侧后方那巨大的、垂着明黄帷幔的柱子阴影里传来。

“哒…哒…哒…”

是液体滴落的声音。缓慢,粘稠,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规律性。

我的眼珠不受控制地微微转动了一下,余光瞥向声音来源。

暗红的烛光下,柱子与帷幔交界的阴影深处,地面上,似乎有一小片颜色更深、更粘稠的污渍正在缓缓扩大。

一滴……暗红色的液体,如同熟透的浆果,正从帷幔垂落的下摆边缘,极其缓慢地凝聚、拉长……

“啪嗒。”

它终于坠落,砸在那片污渍上,溅开一小朵妖异的暗色之花。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那不是烛光!那浓稠的质地,那暗沉得近乎发黑的红……是血!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冻结了四肢百骸。胃里翻江倒海,我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下那股强烈的呕吐欲。父亲说过的话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晚儿,记住,这世上最凶的煞,不在荒坟野冢,而在那金銮殿上,人心深处……”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丹陛上传来,打断了那恐怖的滴答声,也打断了我的惊骇。嘉靖帝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那嘶哑干涩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玩味:

“土法子……好啊……土法子……好得很……” 他枯瘦的手指在御座的扶手上神经质地、极其缓慢地敲击着,发出“叩、叩、叩”的轻响,每一下都敲在我的心尖上。

“宫里……近来……不太干净……” 他的声音拖得很长,每一个字都像是浸满了冰水,“有些……不长眼的东西……扰了朕的清修……” 那双浑浊的眼睛,幽光闪烁,牢牢锁住我,嘴角似乎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诡异难辨的弧度。

“你……既然懂些……门道……” 他顿了顿,那敲击扶手的声音也骤然停止。整个大殿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烛火幽幽跳跃,帷幔后那滴答声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但那股浓重的血腥气,却似乎更清晰地萦绕在鼻端。

“……那就……留下来吧……” 他终于说完了最后几个字,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如同铁链般的禁锢力量,“替朕……好好……看看……这‘不干净’……到底是什么……东西……”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阴寒刺骨的冷风不知从何处卷起,吹得殿内无数符箓幡幢疯狂舞动,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如同百鬼齐哭。幽绿暗红的烛火猛烈摇曳,将嘉靖帝那张隐在阴影中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狰狞如同鬼魅。他嘴角那抹诡异的弧度,在跳动的光影下,似乎更深了。

“陈矩……” 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门边的老太监立刻躬身上前,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奴婢在。”

“带林医官……去西六所……空着的……屋子……安顿下……” 嘉靖帝的声音透着一股极度的疲惫和阴冷,仿佛刚才那几句话已经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气力,“以后……她就在……乾清宫……当值了……”

“奴婢遵旨。” 陈矩的声音恭敬无比。

“去吧……” 丹陛上的阴影里,那两点浑浊的幽光最后扫了我一眼,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意,然后缓缓阖上,整个人重新陷入一片死寂的阴影之中,如同泥塑木雕。

陈矩转向我,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怜悯一闪而逝,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他微微躬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声音平淡无波:“林医官,随咱家来吧。”

我浑身冰冷,如同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四肢百骸都僵硬得不听使唤。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嘉靖帝那嘶哑的“留下来吧”和帷幔后那滴答的暗红液体在疯狂回响。我几乎是凭着本能,手脚并用地从冰冷坚硬的金砖上爬起来,膝盖一阵刺痛。踉跄着,一步一挪地跟着陈矩那盏昏黄摇曳的灯笼,重新退入那无边无际的、仿佛永远也走不出去的宫道黑暗里。

身后,乾清宫那扇沉重的宫门,再次发出“吱嘎——”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缓缓合拢,将那片光怪陆离的魔窟和浓得化不开的诡异血腥气,彻底隔绝。但那无形的恐惧,却如同附骨之蛆,更深地钻入了我的骨髓。

西六所位于紫禁城西北角,远离核心宫殿群,历来是安置低等宫女、杂役和内官的地方。夜色如墨,寒风凛冽,几排低矮的瓦房在积雪中静默着,像一排排冰冷的墓碑。陈矩引我来到其中一间房前,掏出钥匙打开门锁。

“吱呀——”

木门发出呻吟。一股混合着霉味、灰尘和陈旧气息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屋内极其简陋,一床、一桌、一凳,墙角堆着些不知名的杂物。墙壁斑驳,糊墙的纸多处剥落,露出里面灰黑色的土坯。

“林医官,以后你就住这儿。”陈矩的声音在空荡的小屋里显得格外清晰,不带丝毫感情,“每日辰时初刻到乾清宫偏殿听候差遣,酉时末刻方可回来。无事不得擅离此地,更不得在宫中随意走动。规矩……想必入宫时嬷嬷都教过你了,好自为之。”他将那盏气死风灯放在桌上,昏黄的光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

“奴婢……奴婢明白。”我的声音依旧干涩发紧,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陈矩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如同错觉:“睡吧。夜里……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开门,别点灯,更别……往外看。”他说完,不再停留,转身便走,佝偻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里,顺手带上了房门。

“咔哒。”门闩落下的声音,如同落锁。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那盏孤灯。风声在窗外呼啸,刮过屋檐瓦片,发出呜咽般的怪响。陈矩最后那句警告,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头——“无论听到什么动静……别开门,别点灯,更别往外看。”太液池冰窟窿那只惨白的手,乾清宫帷幔后滴落的暗红……无数恐怖的画面在脑海中翻腾交织。

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滑,直到瘫坐在地。恐惧和疲惫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灯火跳动了一下,光线骤然暗淡,灯油似乎快要燃尽了。我挣扎着爬起来,吹熄了那点微弱的火苗。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我摸索着爬到那张冰冷的硬板床上,和衣躺下,用那床薄得几乎没有分量的棉被紧紧裹住自己,蜷缩成一团。身体的疲惫到了极限,意识却异常清醒,恐惧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黑暗中触摸着我。

时间在死寂和风声的呜咽中缓慢流淌。就在我意识模糊,似睡非睡之际——

“沙……沙……沙……”

一阵极其轻微的、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仿佛穿着湿透的鞋子在雪地上艰难地挪动。那声音,正缓缓经过我的窗下!

我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身体僵硬得如同石头,连呼吸都屏住了。陈矩的警告在耳边炸响:“别开门,别点灯,更别往外看!”可是……那是什么声音?

“沙……沙……沙……” 脚步声在窗外停顿了一下。

死寂。只有我狂乱的心跳在黑暗中擂鼓。

紧接着,更清晰的声音传来。不是脚步声,而是……一种沉闷的、重物被拖行的摩擦声!

“噗……嚓……噗……嚓……”

一下,又一下。缓慢,沉重,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粘滞感。那声音紧贴着我的窗根下,一路拖行过去。伴随着那拖行声的,还有极其微弱的、如同叹息般的“嗬……嗬……”声,像是破旧的风箱在艰难地抽动。

一股浓烈的、带着水腥气的甜腐味,竟然穿透了紧闭的门窗缝隙,丝丝缕缕地钻进我的鼻孔!

太液池!是太液池冰窟窿里的那股味道!

我猛地用被子死死捂住口鼻,牙齿疯狂地打颤,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瞬间退去,留下彻骨的冰寒。是那些东西!是那些被从冰窟窿里拖出来的“东西”!他们在夜里搬运尸体!就在我的窗外!

那沉重的拖行声和令人作呕的气味,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才终于渐渐远去,消失在风声呜咽的黑暗深处。

我瘫软在床上,冷汗早已浸透衣衫,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巨大的恐惧过后,是无边的冰冷和绝望。这就是我未来要面对的“当之”?替那位在鬼蜮般宫殿里的皇帝,看清那“不干净”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透进一丝灰蒙蒙的微光。天,终于要亮了。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踩在薄冰上行走。我每日辰时准时到乾清宫偏殿报到,那里是御药房和当值医官临时歇脚的地方。空气中永远弥漫着那股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浓郁的香火、刺鼻的硝石、若有若无的血腥和甜腐。

我的“职责”模糊不清。大多数时候,我只是像个木桩一样杵在角落里,看着那些身穿道袍或方士袍、面色苍白眼神狂热的人进进出出。他们捧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器皿:盛着暗红液体的玉碗、冒着诡异青烟的铜炉、画满扭曲符号的玉版……空气中时常飘荡着金属灼烧和草药焦糊的怪味。

偶尔,陈矩会面无表情地递给我一张药方。上面的药材名字闻所未闻:“离魂草”、“人面蛛蜕”、“百年棺上土”、“无根水(子时取)”、“阴年阴月阴日生人指尖血(三滴)”……看得我浑身发冷,指尖发颤。我只能硬着头皮,去太医院那浩如烟海的库房里翻找。有些药名古怪但药材本身还算正常,有些则根本是子虚乌有。每当这时,我只能战战兢兢地回复陈矩“库中无存”,换来他一个冰冷的、仿佛早已预料的眼神。

我小心地观察着,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乾清宫正殿,那晚的魔窟,我再未踏入一步。但宫里的气氛,一日比一日压抑。宫女太监们行色匆匆,眼神躲闪,彼此间连目光交流都极少,仿佛空气中飘荡着无形的瘟疫。一种沉甸甸的、名为恐惧的东西,已经渗透了这座金碧辉煌囚笼的每一块砖石。

这天午后,我正在偏殿角落整理一筐晒干的药材(总算有些正经活计),两个小太监低着头,脚步匆匆地从殿外抬着一个蒙着白布的长条装东西进来。那东西不算很重,但抬着的人却显得异常吃力,肩膀微微发抖。白布下,隐约勾勒出一个人形的轮廓,一只惨白肿胀的手无力地从白布边缘垂落下来,指尖还沾着一点黑泥。

我的心脏骤然缩紧!又是那熟悉的甜腐气息,混杂着太液池的水腥气!

抬担架的小太监之一,是个面皮白净的年轻人,叫小安子。他经过我身边时,脚步明显慌乱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担架上垂落的那只手,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几乎要哭出来。他旁边的同伴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才猛地低下头,加快了脚步。

他们抬着那东西,朝着通往乾清宫正殿后方的甬道走去。那里……似乎是去往丹房或者某个更隐秘的场所。

就在他们即将消失在甬道阴影里时,掌印太监陈矩不知从何处踱了出来,恰好挡在了甬道口。他负着手,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两个抬着担架、吓得魂不附体的小太监。

小安子腿一软,差点跪倒,声音带着哭腔:“陈……陈爷爷……”

陈矩的目光扫过担架上白布覆盖的人形轮廓,又落在那只垂落的、惨白肿胀的手上,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看的只是一件寻常的货物。他枯瘦的脸上肌肉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极其刻板、如同戴了面具般的表情,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了偏殿的角落,也钻进了我的耳朵里:

“慌什么?没出息的东西!”他训斥着,语气平淡得可怕,“这些丫头……都是自愿的。能为万岁爷分忧解难,以己身精血魂魄,助圣上驱除附体恶灵,涤荡宫闱邪祟……这是她们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是莫大的功德!哭丧着脸作甚?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自愿?福分?功德?

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我死死攥住手中的一把干草药,指节捏得发白。那只从冰窟窿里伸出的手,帷幔后滴落的暗红,窗外沉重的拖行声……这就是所谓的“自愿”献祭?为了驱除那个坐在丹陛阴影里、目光浑浊贪婪的皇帝身上的“恶灵”?

一股冰冷的愤怒,混杂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在我胸腔里翻涌。这哪里是皇宫?分明是披着龙袍的魔窟!而陈矩那番话,更是将这吃人的血腥,粉饰成了神圣的功德!

陈矩训斥完,示意两个小太监将担架抬走。他站在原地,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朝我所在的角落瞥了一眼,那眼神深不见底,冰冷如同寒潭。然后,他转身,也消失在通往乾清宫深处的甬道阴影里。

偏殿里恢复了死寂。只剩下那股令人作呕的甜腐气息,久久不散,还有陈矩那番“自愿功德”的冰冷话语,如同魔咒般在我耳边回荡。我知道,我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这深宫之下,埋葬着多少“自冤”的冤魂?而我,这个被强留下来的“懂门道”的医女,在这血腥的棋局里,又将被摆放在哪个位置?

祭品?还是……下一个被抬出去的、蒙着白布的“福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攥紧了我的心脏,几乎无法呼吸。我扶着冰冷的墙壁,指甲深深抠进墙皮里,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不行,不能坐以待毙!父亲……父亲留给我的东西!

混乱的思绪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猛地定格在入宫前夜。父亲林正英,那个总是一身酒气却眼神清亮的赤脚郎中兼半吊子道士,罕见地没有醉醺醺,而是神色异常凝重地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塞进我怀里。

“晚儿,”他布满老茧的手按着我的肩膀,力道大得有些疼,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沉重,“宫里……那是天底下最深的浑水!爹没本事护你周全……这东西,你贴身藏着!万一……万一撞上什么实在过不去的坎儿,实在没路了……再打开看!记住!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示人!更别让人知道你有这个!”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忧虑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叮嘱。

当时只道是父亲忧心过度,塞给我些救命的丸药或银钱。入宫检查时,因是药女身份,随身携带些草药布包并未引起过多注意,那油布小包被我小心地缝在了贴身的夹袄内衬里,一直未曾想起。

此刻,陈矩那番“自愿献祭”的鬼话和乾清宫无处不在的诡异血腥,如同重锤击碎了最后一丝侥幸。父亲预见了什么?这油布包里,藏着什么?是我唯一的生机吗?

我几乎是扑到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桌旁,颤抖着手解开外衫盘扣,摸索到夹袄内衬。指尖触到那硬硬的、方方正正的小包轮廓时,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门外只有呼啸的风声。西六所这片区域,入夜后如同鬼域,极少有人走动。

我用指甲小心地挑开缝线,将那油布包掏了出来。它不大,比掌心略小,入手沉甸甸的,带着父亲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草药和廉价烟草的气息。油布裹了好几层,缠得异常紧实。我颤抖着,一层层剥开。

最里面,露出的并非预想中的药丸或银票,而是一面……铜镜?

不,不是普通的铜镜。它只有巴掌大小,边缘是粗糙的、未经打磨的黄铜,背面却刻满了密密麻麻、扭曲如蛇虫的暗红色符文!那些符文深深嵌入铜胎,颜色暗沉,像是用某种陈年的血混合朱砂描绘而成,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和邪异。符文的中心,镶嵌着一块小小的、浑浊不清的深褐色石头,非金非玉,对着昏暗的光线,也映不出任何影像。

我愣住了。这是什么?父亲留给我一面刻着血符的破铜镜?

就在我满心疑惑和失望之际,指尖无意中拂过镜面——那粗糙的黄铜镜面。触手并非金属的冰冷,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润感,像是……某种温玉?更奇异的是,当我的指尖离开镜面,那原本应该模糊映出我手掌轮廓的铜镜中央,竟极其诡异地、缓慢地浮现出一层淡淡的、水波般的清光!

那清光如同活物,在铜镜中心微微流转,虽然微弱,却异常纯净,与这铜镜本身粗糙邪异的外表格格不入!清光之中,似乎还有极其细微的、金色的光点如同尘埃般悬浮流转。

我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几乎忘记了呼吸。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父亲从哪里得来的?

我下意识地将铜镜翻来覆去地看。在铜镜背面那密密麻麻的血色符文边缘,极其不起眼的角落,刻着两个几乎被铜锈覆盖的小字,字体古朴,歪歪扭扭——“破障”。

破障?破除迷障?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脑海!乾清宫那浓得化不开的诡异香火,那无处不在的符箓幡幢,那笼罩着帝王身影的阴影……是否都是一种“障”?而这面不起眼的铜镜……能看穿?

这个想法让我浑身战栗起来,既恐惧又带着一丝绝望中的疯狂。我需要验证!现在!立刻!

我猛地站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将耳朵贴在冰冷的门板上仔细倾听。外面风声依旧,万籁俱寂。我深吸一口气,如同即将踏入万丈深渊。然后,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门闩拉开一道仅容目光通过的缝隙。

冷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我将眼睛凑到门缝前,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门外,是西六所狭窄的巷道。积雪反射着惨淡的月光,一片死寂的白。巷道对面,是另一排低矮漆黑的宫女房舍,窗户都如同瞎了的眼睛,黑洞洞的。

什么都没有。

是我太紧张了?出现幻觉了?还是……时机未到?

就在失望和恐惧再次攫住我的刹那,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巷道尽头那棵孤零零的老槐树。树下,积雪似乎……动了一下?

不,不是雪!

一个模糊的、近乎透明的轮廓,正蜷缩在槐树巨大的阴影里!那轮廓极其黯淡,像是一团凝聚不散的雾气,勉强能看出是个女子的身形。她低着头,长长的、湿漉漉的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脸,身体在微微颤抖,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发出无声的悲泣。她身上的衣服……依稀是宫女的制式,却破烂不堪,沾满了污秽。

鬼魂!

我头皮瞬间炸开!身体僵硬,血液倒流!真的是她!那个在太液池冰窟窿沉浮的宫女!她一直在这里?还是刚刚出现?

巨大的恐惧让我几乎要立刻关上门缝,但另一个声音在心底疯狂呐喊:试试!试试那面镜子!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纯粹的恐惧。我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痉挛的手指,从怀中掏出那面刻着“破障”二字的铜镜。冰冷的黄铜边缘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我将镜面对准门缝外,槐树阴影下那个蜷缩颤抖的、近乎透明的身影。

铜镜粗糙的镜面,在接触到门外惨淡月光的瞬间,那层水波般的清光骤然明亮起来!镜面如同投入石子的古井,一圈圈清光涟漪荡漾开去。镜中景象猛地一变!

不再是门外那模糊的、透明的雾气轮廓!

铜镜清晰地映照出——

一个穿着湿透破烂宫女服的年轻女子!她的脸清晰地呈现在镜中!惨白发胀,毫无血色,嘴唇乌紫,眼睛空洞地大睁着,里面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怨毒和绝望!她的脖子上,赫然缠绕着几圈深紫色的、如同被巨力勒出的淤痕!湿漉漉的头发紧贴在脸上,还在不停地往下滴着浑浊的水珠。她蜷缩着,身体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仿佛临死前经历了可怕的折磨。镜中的她,似乎感受到了窥视,猛地抬起头,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竟直勾勾地穿透了门缝,穿透了铜镜,死死地“盯”住了我!

“啊——!” 一声短促至极的惊叫硬生生卡在我的喉咙里,我猛地捂住嘴,身体向后跌倒,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手中的铜镜也差点脱手飞出!

门外,槐树下的那个透明轮廓似乎波动了一下,瞬间消散在月光和阴影的交界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铜镜跌落在我腿边,镜面上的清光已经敛去,又恢复了那粗糙不起眼的样子,只有背面的血色符文在昏暗光线下透着诡异。

是真的!父亲留下的这面“破障”镜,真的能照见那些东西!那个宫女……她不是幻觉!她是真实存在的怨魂!脖子上那深紫色的勒痕……她是被勒死的!然后被投入了太液池的冰窟窿!

“自愿献祭”?“福分功德”?陈矩的谎言被这血淋淋的镜中景象彻底撕碎!

巨大的愤怒和冰冷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在我体内冲撞。这面镜子是唯一的依仗,也是最大的催命符!一旦被发现……我猛地扑过去,将那冰冷的铜镜死死攥在手心,如同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然后,我连滚爬爬地冲到门边,用尽全身力气将门闩重新死死插上!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我将那面小小的铜镜紧紧捂在胸口,感受着它粗糙的边缘和那丝残留的奇异温润。父亲……你究竟给我留下了什么?你又知道多少这宫里的真相?

这一夜,我蜷缩在墙角,裹着薄被,铜镜紧紧贴在胸口,一刻也不敢合眼。窗外的风声如同冤魂的呜咽,每一丝细微的声响都让我心惊肉跳。槐树下那双镜中怨毒绝望的眼睛,不断在我眼前闪现。

天,终于在煎熬中蒙蒙亮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如同惊弓之鸟。白日里在乾清宫偏殿当值,更加小心翼翼,极力降低存在感,连呼吸都刻意放轻。陈矩看我的眼神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这让我如芒在背。我只能更加沉默,更加恭顺。

夜里回到西六所那间冰冷的小屋,我第一时间反锁房门,然后立刻掏出“破障”镜。它成了我窥探这恐怖黑夜的唯一窗口。镜中映照出的景象,让我的恐惧与日俱增。

不仅仅是槐树下那个淹死的宫女。深夜的西六所巷道,在“破障”镜的清光下,简直成了鬼魂游荡的集市!

有时是一个脖颈被利刃切开大半、鲜血淋漓不断滴落的太监,他茫然地飘荡着,似乎在寻找自己丢失的头颅;有时是一个腹部高高隆起、下身满是凝固黑血的宫女,她蜷缩在井台边,发出无声的凄厉哀嚎;还有那些肢体扭曲变形、如同被重物碾过的模糊身影,在巷道角落痛苦地蠕动……

它们大多神情麻木,带着临死前的痛苦和茫然,在生前最后停留的地方不断重复着死亡时的动作。它们似乎看不到彼此,也看不到我这个活人,只是被无形的枷锁困在这冰冷的宫墙之内,承受着永恒的折磨。

每一个镜中冤魂的出现,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在我紧绷的神经上。陈矩口中那轻飘飘的“自愿献祭”,背后是无数条被残忍虐杀的生命!而制造这一切的源头,就是丹陛之上那个被“恶灵”附身的皇帝!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日夜缠绕着我。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早已被卷入这血腥的漩涡中心。那个“懂门道”的标签,就像悬在头顶的利剑。皇帝需要“懂门道”的人来“看清”邪祟,当我看得太清时……会不会就是下一个被“看清”、然后被“处理”掉的目标?

这念头让我不寒而栗。

这天傍晚,天空阴沉得如同泼墨,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我刚从太医院库房出来,手里捧着一包好不容易找齐的、还算正常的药材,低着头匆匆走在通往西六所的宫道上。心里沉甸甸的,盘算着如何应付明日陈矩可能丢过来的、更加匪夷所思的药方。

转过一道宫墙,前方就是西六所那片低矮的房舍。昏暗中,一个穿着靛蓝色太监服的身影正蹲在墙角,肩膀一耸一耸,似乎在极力压抑着哭泣。他身边放着一个食盒。

是那个面皮白净的小太监,小安子。几天前,就是他和他同伴抬着那个蒙白布的宫女担架,被陈矩训斥。

我的脚步顿住了。看着他单薄颤抖的背影,想起他当时煞白的脸和哆嗦的嘴唇,一股同病相怜的酸楚涌上心头。犹豫了一下,我还是走了过去。

“小安子?”我轻声唤道。

他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跳起来,胡乱地用袖子抹着脸,看清是我,才松了口气,但眼神依旧惊惶躲闪:“是……是林医官啊……”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尽量放柔声音,目光扫过他通红的眼睛和地上的食盒。

小安子嘴唇哆嗦着,眼圈更红了,看了看四周无人,才压低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是……是春桃姐……她……她昨儿还好好的……今天……今天晌午就……” 他说不下去,眼泪又涌了出来。

春桃?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好像是……对,几天前我似乎在偏殿门口见过一次,一个脸圆圆的、眼睛挺大的宫女,还对我怯生生地笑了一下。是她?

“她……也……” 后面的话我哽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小安子用力点头,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抬……抬走了……跟……跟之前那些人一样……裹着白布……陈爷爷说……说春桃姐是自愿……自愿去给万岁爷驱邪了……可……可昨天她还偷偷跟我说……她害怕……她不想死……” 他猛地捂住嘴,意识到自己失言,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身体筛糠般抖起来,“林医官!我……我什么都没说!您……您千万别……”

自愿?又是自愿!陈矩那套粉饰血腥的鬼话!看着小安子惊恐绝望的眼神,想到那个叫春桃的圆脸宫女怯生生的笑容,一股冰冷的愤怒直冲头顶。

“别怕,小安子,”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尽量保持平稳,“这里没人。你……节哀。” 我知道任何安慰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小安子只是拼命摇头,眼泪止不住地流:“没用的……没用的……谁都逃不掉……下一个……下一个不知轮到谁……” 他失魂落魄地提起地上的食盒,像是被抽干了力气,摇摇晃晃地朝着宫女居住的排房走去,背影在风雪中显得无比凄凉单薄。

我站在原地,风雪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小安子那句“谁都逃不掉”和“下一个不知轮到谁”,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下一个……会是谁?名单上,是不是早已写上了“林晚”这个名字?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回到那间冰冷的小屋,我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连点灯的力气都没有。黑暗中,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陈矩那冰冷刻板的声音再次浮现:“这些丫头……都是自愿的……莫大的功德……”

小安子绝望的哭诉:“昨天她还偷偷跟我说……她害怕……她不想死……”

还有镜中那些麻木痛苦、不断重复死亡瞬间的冤魂……

谎言!全是赤裸裸的、沾满血腥的谎言!这所谓的“驱邪”,就是一场持续不断、用鲜活生命作为祭品的血腥屠杀!而那个端坐丹陛、接受“供奉”的皇帝,就是这一切的根源!

愤怒和恐惧在胸腔里激烈冲撞,几乎要将我撕裂。我该怎么办?逃?这铜墙铁壁般的紫禁城,插翅难飞!留下?迟早成为下一个裹着白布被抬出去的“自愿祭品”!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里,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磷火,猛地闪现——那面“破障”镜!

它能看到冤魂,那……它能不能看到别的东西?比如……那笼罩着乾清宫、笼罩着皇帝的“障”?那所谓的“附体恶灵”,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疯狂,却又像绝望中唯一的绳索,让我无法遏制地想要抓住它。我必须知道真相!哪怕这真相会立刻要了我的命!

机会来得猝不及防,又带着一种宿命般的阴冷。

祭典。

这个令人闻之色变的词,像瘟疫一样在底层宫女太监中悄然流传,带来更深的恐惧和死寂。具体是哪一天,没人敢明说,但空气里的血腥甜腐气似乎更浓了,乾清宫深处飘出的焚香硝石味日夜不息,连西六所的夜风都带着呜咽的哭腔。

祭典前夜。

我躺在冰冷的硬板床上,裹着薄被,睁大眼睛盯着头顶漆黑的房梁。胸口贴着那面“破障”镜,冰冷的铜质边缘硌着皮肉,带来一丝奇异的清醒。窗外风声凄厉,如同百鬼夜哭。

“沙……沙……沙……”

熟悉的、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沉重的拖行摩擦声,再一次由远及近,经过我的窗下。

“噗……嚓……噗……嚓……”

声音缓慢,粘滞,带着死亡的重压。那股浓烈的甜腐水腥气,即便隔着门窗缝隙,也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钻进鼻孔,沉入肺腑。

又开始了。又有人被当成祭品抬走了。这次会是谁?小安子口中那个“不想死”的春桃吗?还是……某个我未曾留意过的、鲜活的生命?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冰冷的愤怒和无边的恐惧。我将被子拉高,死死捂住口鼻,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拖行声渐渐远去,消失在风声里。小屋重新陷入死寂。

紧绷的神经在极度的疲惫和恐惧双重折磨下,终于开始松懈。意识如同沉入冰冷粘稠的泥沼,一点点模糊、下沉……就在这半梦半醒的混沌边缘……

“嗒……”

一声极其轻微、极其清晰的滴水声,仿佛就在我的床边响起。

我的眼皮猛地一跳!睡意瞬间被驱散了大半!是幻听?还是……

“嗒……”

又是一声!比刚才更清晰!带着一种粘稠的质感,仿佛粘液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我全身的汗毛瞬间炸立!心脏骤然停跳!不是幻听!那声音……就在床边!

极度的恐惧让我身体僵硬如铁,连转动眼珠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我死死闭着眼睛,不敢睁开,更不敢动弹分毫!陈矩的警告在脑中疯狂回响:“夜里……无论听到什么动静……别开门,别点灯,更别往外看!”

“嗒……”

第三声!几乎贴着我的耳朵!

一股冰冷刺骨的、带着浓重水腥和腐烂气息的阴风,吹拂在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正站在我的床边!

“嗬……嗬……”

极其微弱、如同破旧风箱般的、艰难的吸气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近在咫尺!

我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被子下的手,死死攥住了胸口的“破障”镜,粗糙的符文硌得掌心生疼。看!必须看!哪怕是死,也要看清是什么!

求生的本能和疯狂的念头压倒了纯粹的恐惧。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睁开了眼睛!

床前,惨淡的月光从糊窗的高丽纸透入,勾勒出一个模糊的、湿漉漉的身影。

一个穿着破烂宫女服的女子!身形佝偻,长发湿漉漉地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水珠正顺着发梢不断滴落在地板上——发出那“嗒……嗒……”的声音。她浑身散发着浓烈的甜腐水腥气,正是太液池的味道!她微微低着头,身体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势僵立着。

是那个槐树下的宫女冤魂!她……她竟然进了我的屋子!

我的喉咙像是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这个近在咫尺的恐怖存在。

那低垂的头颅,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骨骼摩擦的咔咔声,抬了起来。

湿漉漉的头发向两边滑开,露出了下面那张脸。

惨白!浮肿!被水浸泡得五官变形!嘴唇乌紫!最恐怖的是那双眼睛——空洞!死寂!没有任何活人的神采,只有无尽的怨毒和冰冷,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正死死地“盯”着我!

是春桃!镜子里那个被勒死的圆脸宫女!虽然被水泡得肿胀变形,但我还是认出了她那双曾经怯生生的大眼睛!此刻,那双眼睛里只剩下刻骨的怨毒!

她肿胀发紫的嘴唇,极其僵硬地、极其缓慢地开合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一个冰冷、僵硬、如同从九幽地狱挤出来的字句,断断续续地钻进我的耳朵:

“下……一个……”

她停顿了一下,那双怨毒的空洞眼睛,如同淬毒的冰锥,死死钉在我的瞳孔深处。

“……是……你……”

“嗬——!”

短促的、几乎冲破喉咙的抽气声在我胸腔里炸开!巨大的恐惧如同海啸,瞬间将我吞没!下一个……是我!祭品名单上的下一个名字,是我!林晚!

就在这极致的恐惧将我意识冲垮的瞬间,身体的本能却先于思维做出了反应!那只一直死死攥着“破障”镜的手,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猛地从被子里抽出,将那面冰冷的铜镜,直直地对准了床前那个散发着浓烈死亡气息的身影——春桃!

“嗡——”

铜镜入手瞬间,那粗糙的镜面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清冷光辉!如同暗室中点亮了一轮小小的冷月!水波般的清光剧烈荡漾,镜中景象瞬间扭曲、变幻!

没有春桃那张惨白浮肿、怨毒无比的脸!

铜镜清光流转的镜面里,倒映出的——

是一张脸!

一张我绝对意想不到的脸!

瘦削!枯槁!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皮肤是一种病态的、毫无生气的青灰色!嘴唇干裂发紫!最恐怖的是那双眼睛——浑浊!贪婪!瞳孔深处燃烧着两点幽绿、疯狂、非人的火焰!那火焰中透出的,是赤裸裸的、对鲜活生命本源的极致渴望!如同饿鬼看到了血食!

这张脸……这张扭曲狰狞如同恶鬼的脸……竟然是……

嘉靖皇帝!朱厚熜!

镜中的他,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咧开,拉扯出一个极度诡异、极度阴森的笑容。那干裂发紫的嘴唇开合着,一个嘶哑、干涩、如同无数砂砾摩擦、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戏谑和贪婪的声音,仿佛穿透了铜镜,直接在我死寂的房间里响起:

“朕的……御医……”

镜中那张扭曲的鬼面,笑容咧得更大,露出森白的牙齿。

“……该……喝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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