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城的秋日,总带着一股缠绵入骨的潮意。
连绵的细雨下了三四日,尚未有停歇的迹象,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琉璃瓦、汉白玉栏杆与日渐凋零的御花园草木,将整座皇城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之中。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残桂混合的清冷气息,连带着宫人们行走的脚步都放得轻缓了许多,生怕惊扰了这份雨天的沉寂。
流云殿内却暖意融融。
上好的银霜炭在错金螭兽炉里静静地燃着,驱散了深秋的寒凉。
江浸月,如今的柔昭仪,身着一袭月白云锦宫装,外罩一件狐裘滚边坎肩,正临窗而坐。
她并未梳繁复的发髻,只以一支简单的白玉簪松松绾起青丝,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衬得她面容愈发清丽绝伦,只是眉宇间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倦意。
窗外雨声潺潺,她手中捧着一本《晏国地理志》,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透过半开的支摘窗,望着庭院中被雨水洗刷得格外青翠的芭蕉叶。
蕊珠悄无声息地走上前,为她续上一杯热腾腾的红枣茶,低声道:“娘娘,您伤才刚好些,太医嘱咐了要静养,莫要劳神。”
江浸月收回目光,浅浅啜了一口茶,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稍稍驱散了心底的一丝寒意。
“无妨,只是看看闲书解闷。”
她的声音柔和,听不出什么情绪。
救驾受伤已过去一段时日,伤口早已愈合,但每逢阴雨天,旧伤处仍会隐隐作酸,这倒成了她固宠的一件利器。
楚天齐怜惜她,几乎日日都要来看望,流云殿的恩宠,如今是六宫皆知。
正思忖间,殿外传来宫女恭敬的请安声:“陛下万福金安!”
帘栊一动,带着一身湿冷水汽的楚天齐大步走了进来。
他今日未穿明黄朝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金冠束发,面容俊美如铸,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化开的凝重。
髙德胜紧随其后,手脚利落地替皇帝解下沾了雨星的披风。
“陛下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雨还未停呢。”
江浸月放下书卷,欲起身相迎,却被楚天齐快步上前按住。
“别动,好生坐着。”
他在她身旁坐下,很自然地握住她微凉的手,剑眉微蹙,
“手这样凉,可是旧伤又不适了?朕这就传太医……”
“陛下,”
江浸月反手轻轻回握,唇角漾开温柔的笑意,
“臣妾无事,不过是看着雨景,有些出神罢了。陛下冒雨前来,若因此染了风寒,才是臣妾的罪过。”
她眼波流转,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与依赖,瞬间抚平了楚天齐眉间的褶皱。
他叹了口气,将她的手拢在掌心细细暖着:“朕放心不下你。前朝事毕,便想着过来看看。那些奴才伺候得可还尽心?若有不当之处,你尽管告诉朕,或直接打发去慎刑司。”
“流云殿上下都很好,蕊珠和云卷更是贴心,”
江浸月柔声道,
“陛下将臣妾护得这样好,臣妾……不知该如何报答。”
她垂下眼帘,长睫如蝶翼般轻颤,掩去眸底深处的复杂神色。
楚天齐看着她这般情态,心中柔软一片,忍不住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傻瓜,朕护着你,是天经地义之事,何须报答。”
他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微沉,
“只是这后宫,也并非全然太平。皇后虽在禁足,但凤仪宫经营多年,树大根深,你协理六宫,万事还需多加小心。”
江浸月心中一动,知道他指的是之前皇后一党屡次针对她之事。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臣妾明白。有陛下为臣妾做主,臣妾什么都不怕。只是……”
她语带迟疑,
“臣妾入宫日浅,资历不足,协理宫务已是逾矩,只怕难以服众,反而给陛下添麻烦。”
“朕说你可以,你就可以。”
楚天齐语气斩钉截铁,
“你聪慧明理,处事公允,比那些只知道争风吃醋、搬弄是非的人强多了。放心,有朕在,无人敢为难你。”
正说着,髙德胜躬身进来,低声道:“陛下,凌少将军与寒少卿在宫外求见,说是有紧急军务禀报。”
楚天齐闻言,神色立刻恢复了帝王的冷肃,他拍了拍江浸月的手:“朕去去就回,你好好歇着,晚些朕再来陪你用膳。”
“国事要紧,陛下快去吧。”
江浸月体贴地松开手,目送着他挺拔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脸上温柔的笑意渐渐淡去,化作一片沉静的思索。
……
御书房内,气氛与流云殿的温馨截然不同,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凌风一身戎装,风尘仆仆,肩甲上还沾着未干的水珠,显然是刚从京郊大营快马加鞭赶回。
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较之前更显坚毅,只是此刻眉头紧锁,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色。
与他同来的寒浔则是一身深青色官袍,面容清俊冷冽,眼神锐利如刀,静静立于一旁,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陛下,”
凌风抱拳行礼,声音沉肃,带着军人特有的铿锵,
“北境八百里加急!宸国镇北将军韩擎,近日频繁调动兵马,其麾下精锐‘黑云骑’已向前推进三十里,驻扎于落鹰涧附近。虽未越界,但其练兵示威之意甚明,边境气氛空前紧张,小规模摩擦已发生数起!”
他将一份标注详尽的军情急报呈上。
楚天齐接过,快速扫过,脸色愈发阴沉。
舆图上,代表宸军的黑色箭头,如同毒蛇的信子,直指晏国北境咽喉。
“落鹰涧……”
楚天齐的手指重重按在舆图那处险要之地,眼神冰冷,
“韩擎是顾玄夜的心腹爱将,若无授意,他绝不敢如此肆无忌惮。顾玄夜,他终于按捺不住了么?”
“陛下,”
寒浔上前一步,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臣这边,亦有发现。大理寺近日接连破获两起细作案,虽未能抓住首脑,但顺藤摸瓜,发现宸国细作近来活动异常频繁,其目标明确指向两类——一是永熙城防图及各门守军换防规律;二是江南漕运枢纽及各大粮仓位置、存量。”
他顿了顿,清冷的目光扫过凌风,最终落回皇帝身上,补充道:“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对去岁新修订的城防手册,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兴趣。臣怀疑,我们内部……恐怕出了纰漏。”
凌风闻言,猛地攥紧了拳,骨节泛白:“他们想干什么?刺探军情还不够,莫非还想里应外合,直捣我永熙城?!”
他年轻气盛,想到边境将士浴血,后方却可能有蛀虫通敌,一股怒火直冲头顶。
楚天齐没有说话,他缓缓走到巨大的宸晏边境全景图前,负手而立。
玄色的身影在烛光映照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凝重的影子。
御书房内静得可怕,只剩下窗外愈发急促的雨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北境挑衅,江南窥探,京城渗透……”
楚天齐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山岳般的压迫感,
“顾玄夜这是三管齐下,欲乱我朝纲,疲我军民,伺机而动。”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凌风:“凌风!”
“末将在!”
凌风挺直脊梁,朗声应道。
“你即刻返回北境大营,协助凌老将军!告诉凌帅,朕许他临机决断之权!给朕盯死韩擎,若其敢越境一步,不必请示,坚决反击,打掉他的嚣张气焰!但要掌握分寸,勿要轻易引发大战,眼下……还不是时候。”
楚天齐语速极快,命令清晰果断。
“末将领命!定不负陛下所托!”
凌风声音洪亮,眼中燃烧着战意。
“寒浔!”
“臣在。”
寒浔躬身。
“细作之事,由你大理寺全权负责,联合京兆尹、五城兵马司,给朕彻查!无论是谁,无论涉及何人,一经查实,严惩不贷!朕授你先斩后奏之权!”
楚天齐语气森然,带着凛冽的杀意,
“务必在最短时间内,揪出这些藏在暗处的老鼠,切断顾玄夜的耳目!”
“臣,遵旨!”
寒浔领命,眼神冰寒刺骨。
他如今与凌香感情渐笃,更深知守护这座城池和城中人的责任。
楚天齐深吸一口气,走到书案前,提笔疾书:“传朕密令!兵部即日起,暗中加快军械铸造,尤其是弩箭与守城器械;户部统筹钱粮,加大收购力度,充实边境与京城粮仓,以备不时之需;工部派人仔细勘察永熙城所有防御工事,若有损毁或不合规制之处,立即修缮加固,不得有误!”
一道道命令从他口中发出,通过髙德胜迅速传往各处。
这位年轻的帝王,在突如其来的压力面前,展现出了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决断。
凌风与寒浔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与决心。
凌风沉声道:“陛下,顾玄夜野心勃勃,用兵诡谲,且其在宸国国内已大权在握,我军需早做万全准备,边境恐需增派援军……”
楚天齐抬手打断他:“朕知道。增兵之事,朕会与兵部详议。你们先按旨意去办。”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雨幕笼罩的、影影绰绰的宫殿轮廓,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顾玄夜想战,朕便奉陪到底!这万里晏国江山,是先祖栉风沐雨打下来的,不是他一个黄口小儿可以轻易撼动的!”
“臣等誓死护卫晏国,万死不辞!”
凌风与寒浔齐声应道,声音在空旷的御书房内回荡,带着一往无前的坚定。
……
秋雨依旧不知疲倦地冲刷着皇城的朱墙碧瓦。
流云殿内,江浸月听着蕊珠打听来的、关于陛下紧急召见武将和大理寺官员的消息,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云卷为她换了一杯新茶,状似无意地低语:“娘娘,听闻北境不太平,宸国那个太子,似乎有些不安分呢。”
江浸月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情绪。
她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雨幕茫茫,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却又仿佛有无形的暗流,正透过这雨丝,悄然渗透进来。
顾玄夜……他终于要动手了吗?
这晏国的天空,看来是晴不了多久了。
而她,在这越来越复杂的棋局中,下一步,又该如何落子?
她低头,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如同看着自己无法预知的命运。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阙庭春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