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巨石,一点点艰难地向上浮起。沉重的黑暗被撕开一道缝隙,刺眼的白光涌入,伴随着一种全身被碾碎般的酸痛和难以言喻的虚弱感。
顾魏的眼皮极其沉重地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地掀开了一条缝隙。视野先是模糊一片,只有晃动的、惨白的光斑。他费力地眨了眨眼,模糊的影像才逐渐清晰、聚焦。
一张放大的、带着明显黑眼圈和胡茬的脸,正咧着嘴冲他笑,几乎要贴到他鼻尖上。
“哟!顾大圣手!您老人家可算舍得睁眼了?” 陈明那熟悉的、带着戏谑却难掩激动的声音响起,刻意压低了,但在寂静的病房里依旧清晰,“再不醒,兄弟我都准备给你上电击疗法了!”
顾魏的喉咙干得如同火烧,嘴唇也干裂起皮,尝试着想说话,却只发出几声嘶哑的、意义不明的气音。他甚至连转动一下头都感到无比吃力,仿佛整个身体都不再属于自己。
“别急别急!刚拔管没多久,喉咙还肿着呢,少说点话,保存体力!” 陈明立刻阻止他,脸上的玩笑收敛了几分,换上了医者的严肃,但眼底的笑意和如释重负依旧明显。他小心地用棉签沾了温水,轻轻润湿顾魏干裂的嘴唇。
顾魏只能任由他动作。他艰难地转动着眼球,视线在光线柔和的单人ccU病房里缓慢地扫视。洁白的墙壁,闪烁的监护仪,悬挂的输液袋,还有窗外透过百叶窗缝隙洒进来的、带着清晨特有凉意的阳光……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陈明脸上,带着询问,更带着一种……下意识的探寻。
他在找什么?或者说,他在期待看到谁?
陈明何等精明,立刻捕捉到了顾魏眼神里的那点不易察觉的急切和探寻。他放下棉签,双手抱胸,故意用一种调侃的语气道:“行了,别找了!你爹妈都在外面守着呢,你妈眼睛都快哭成核桃了。老院长和心内科主任亲自带队来查过房了,对你的恢复情况表示‘谨慎乐观’,你小子命硬,阎王爷嫌你脾气臭,退货了!”
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促狭和深意,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只有兄弟间才懂的揶揄和认真:“至于……你想见的‘别人’嘛……”
他故意拉长了语调,看着顾魏那骤然聚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紧张的眼神,才慢悠悠地补充道:“陈一萌……昨晚可是在这儿守了你一夜,眼睛都没合一下。天快亮的时候,我看她实在撑不住了,脸色白得跟你有一拼,才硬把她轰回去补觉了。她今天还有上午门诊,总不能晕倒在病人面前吧?”
陈明的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顾魏原本还有些涣散的眼神,在听到“陈一萌”三个字的瞬间,骤然亮了起来!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迸发出的、难以抑制的光芒,带着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巨大的悸动和慰藉。
她守了他一夜?那个在食堂里撞见时还隔着七年冰霜、在手术台上只有冰冷默契、在办公室里被他用“陈医生”推开的女人……竟然守了他一夜?
然而,那抹光亮仅仅持续了一瞬,如同黑夜中划过的流星,璀璨却短暂。随即,更复杂、更沉重的情绪如同厚重的乌云,迅速覆盖了他的眼底。
愧疚——为他之前的冷漠和推开。
难堪——让她看到了自己最狼狈不堪、濒临死亡的脆弱模样。
迷茫——梁老师的邮件,她突然的归来,此刻的守候……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还有一丝……深沉的、近乎绝望的自我否定——他这样一个连自己身体都控制不了、让恩师失望、让父母担忧、让她……让她看到如此不堪的人,有什么资格去承接她的这份守候?她是因为梁老师的嘱托吗?是因为愧疚吗?还是……
那抹刚刚燃起的微光,迅速被这些汹涌而至的负面情绪吞噬,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复杂和晦暗。他疲惫地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仿佛想隔绝这纷乱的一切。
陈明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跟明镜似的。他太了解顾魏了,这死小子又开始钻牛角尖,把所有的责任和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然后缩回那个名为“自我惩罚”的坚硬龟壳里。他张了张嘴,刚想再说点什么,用他那套“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的歪理邪说再敲打敲打他。
“咔哒。”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顾长河和苏韵快步走了进来。顾长河脸上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第一时间就锁定了病床上已经睁眼的儿子。苏韵则几乎是扑到了床边,眼圈依旧红肿,但看到顾魏睁眼,泪水瞬间又涌了上来,声音带着浓重的哽咽和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
“小北!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心口还疼不疼?嗓子是不是很干?” 她一边急切地问着,一边伸出手,想碰碰儿子的脸,又怕弄疼他,最终只是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没有插针的那只手,那只手冰凉而无力。
顾长河也走到床边,目光深沉地落在顾魏苍白的脸上,没有像苏韵那样情绪外露,但那紧绷的下颌线条和紧抿的嘴唇,都泄露了他内心的震动和关切。他沉声开口,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沉稳,却也难掩一丝沙哑:“醒了就好。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
父母的突然出现,瞬间打断了陈明还没来得及出口的劝说。病房里原本带着点兄弟间私密交谈的气氛,立刻被浓浓的亲情和沉重的关切所取代。
顾魏感受到母亲冰凉而颤抖的手,看着父亲眼中深藏的忧虑,心中那股沉重的自我厌弃感更加强烈。他艰难地动了动被母亲握住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还好。喉咙依旧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用眼神传递着安抚。
陈明非常识趣地立刻收起了脸上的所有调侃,换上了一副专业而稳重的表情,对着顾长河和苏韵解释道:“顾院长,苏主任,顾魏刚清醒不久,生命体征平稳,但还很虚弱。暂时不能说话,需要继续静养观察。有什么问题你们随时叫我,我就在外面。” 他说完,对着顾魏使了个“你好自为之”的眼神,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病房,将空间留给了这一家三口。
病房门轻轻合拢。
房间里只剩下父母担忧的凝视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顾魏闭上眼,任由母亲温热的泪水滴落在他冰凉的手背上。那份沉重的温暖,和陈明刚刚告知的、关于陈一萌守候一夜的消息,在他心中剧烈地冲撞着。一边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和责任,一边是撕扯着旧伤疤、带着巨大未知的情感漩涡……
他该何去何从?那扇被撬开又被生死猛烈撞击过的心门,此刻在父母的注视下,似乎又被无声地、沉重地压上了一块巨石。
他只能选择再次闭上眼,将所有的纷乱和那个让他心绪难平的名字,暂时深埋在疲惫和虚弱的表象之下。窗外的阳光似乎更明亮了些,但病房内的空气,却依旧凝重如铅。
再次从昏沉的浅眠中挣扎着醒来,顾魏的意识比之前清晰了许多。身体依旧被沉重的疲惫和虚弱感包裹,但那种被碾碎般的酸痛减轻了些许。喉咙的干涩灼痛感依旧强烈,但似乎能尝试发出一点声音了。
他缓缓睁开眼。病房里光线明亮,是白昼的清晰,不再是之前醒来时的朦胧晨光。监护仪平稳的滴答声规律地响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显示着生命体征的稳定:心率 88,血压 110\/72。
他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迫切,在房间里搜寻了一圈。
单人病房的空间不大,陈设简洁。除了他自己和床边运转的仪器,只有窗边椅子上搭着一件他父亲的外套,以及床头柜上多了一个……陌生的、米白色的保温桶。
没有那个身影。
期待如同被戳破的气泡,无声地消散在空气中。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感,沉甸甸地压了下来,混杂着刚刚苏醒的迷茫和身体的极度不适。他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阴影,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试图压下那份不合时宜的、却无比真实的空落。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年轻的护士走了进来,看到顾魏睁着眼,脸上立刻露出欣喜的笑容:“顾医生您醒啦!感觉好点了吗?陈医生说您醒了就立刻通知他!” 护士动作麻利地检查了一下输液速度和监护数据,确认一切正常后,立刻转身出去叫人了。
没过多久,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刻意的轻快。
“哟!我们顾大帅哥这是睡饱了,精神头看着不错嘛!” 陈明那标志性的调侃声响起,人已经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最新的检验报告单,脸上带着熬夜后的疲惫,但精神头十足,镜片后的眼睛仔细地打量着顾魏的脸色和精神状态。
他走到床边,拿起挂在床尾的病历板,一边翻看记录,一边习惯性地拿起听诊器:“来,再听听你这颗金贵的心脏老实了没有。” 动作专业而自然。
顾魏配合地微微侧了侧头。冰凉的听诊器胸件贴在胸口,陈明专注地听着,片刻后点点头,语气轻松了些:“嗯,窦性心律,整齐多了,杂音也基本消失了。不错不错,革命的本钱暂时保住了。”
他放下听诊器,又拿起报告单快速扫了几眼,“心肌酶谱下来了,峰值过了,正在回落。血气电解质也基本纠正了。你小子,底子还是厚实,阎王爷那儿退货流程走得挺快。”
他放下报告单,目光重新落回顾魏脸上。顾魏虽然依旧虚弱,眼神也还有些涣散,但陈明是什么人?一起滚过大学宿舍、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的兄弟。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顾魏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极淡的失落,以及他刚才下意识搜寻房间的目光。
陈明心中了然,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点促狭和了然的笑意。他故意清了清嗓子,拖长了调子,用一种“我懂你”的语气说道:“咳咳,那个啥……别东张西望了。人呢,暂时是没空过来。”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着顾魏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才慢悠悠地补充道:“陈大医生今天上午的门诊,那可是人山人海,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哦不,是号满为患!估计这会儿还在诊室里跟疑难杂症斗智斗勇呢。”
他拍了拍顾魏没扎针的那条胳膊,力道很轻,带着点安抚的意味,“急什么?人又跑不了。你这小身板,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静养’,懂不懂?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
陈明的话,像一把钝刀子,轻轻刮开了顾魏试图掩饰的情绪。那句“人又跑不了”带着一种笃定和暗示,让他心头那点微弱的火苗似乎又被拨动了一下,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复杂情绪淹没。
他垂下眼帘,避开了陈明那过于洞悉的目光,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嘶哑、模糊的气音,算是对陈明“静养”建议的回应,更像是一种无言的默认和逃避。
陈明看着他这副鸵鸟样,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但也知道现在不是继续调侃的时候。他收起玩笑,正色道:“行了,好好躺着。你爸妈刚被院长请去办公室谈点事,估计一会儿就回来。想喝水吗?只能小口抿一点润润嗓子。” 他拿起旁边备着的吸管水杯,小心地递到顾魏唇边。
顾魏就着他的手,极其缓慢地、小口地啜吸了几口微温的水。清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他重新躺好,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了床头柜上那个米白色的保温桶上。
保温桶样式简洁大方,看起来还很新。它安静地立在那里,与病房里冰冷的仪器格格不入,散发着一种……属于生活的、温情的、甚至是令人心慌意乱的气息。
陈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了然一笑,语气带着点不经意的调侃,却也藏着不易察觉的认真:“哦,那个啊。陈一萌早上走之前,特意绕去食堂,请师傅熬了点温补的、好消化的山药小米粥,让我等你醒了,看情况能不能喂你吃点。” 他顿了顿,看着顾魏瞬间变得复杂的眼神,补充道:“她说……你现在只能吃流食,这个比较合适。”
山药小米粥。
温补,好消化。
她特意绕去食堂请师傅熬的。
这几个简单的信息,像一颗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顾魏沉寂的心底激起一圈圈混乱的涟漪。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更深的愧疚和茫然,瞬间涌了上来,让他喉咙更加发紧,眼眶也有些发涩。
她……在门诊的间隙,还记得这个?
她是在履行梁老师的嘱托?还是……别的?
顾魏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个保温桶上,仿佛那不是一个普通的容器,而是承载着太多他不敢深究、却又无法忽视的情感和未知。保温桶的盖子扣得严丝合缝,看不到里面的内容,却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吸住了他所有的混乱思绪。
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新的一天早已开始,世界在病房外喧嚣运转,而病房内,一颗刚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心,却因为一个保温桶的存在,陷入了比昨夜更加纷乱复杂的境地。
那扇心门,似乎又被推开了一点点缝隙,涌进来的,不再是单纯的生死震撼,而是带着人间烟火气的、令人心慌意乱又无比真实的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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