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
在心脏重症监护室度过的整整两天,对顾魏而言,是身体在药物和仪器监控下缓慢修复的时光,也是心灵在纷乱思绪中备受煎熬的历程。
陈明带来的关于陈一萌守夜、熬粥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尚未平息,却又在日复一日的清醒等待中,逐渐归于沉寂的失望。
每一次护士换药、医生查房、监护仪微小的声响,都会让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向门口。
每一次门被推开,心脏都会不受控制地漏跳一拍。
然而,进来的总是严谨的护士、神情关切的父母、或是插科打诨却细心观察他的陈明。
那个清泠泠的身影,从未在他完全清醒、能够清晰感知外界的时候出现。
也许,陈明是对的,门诊太忙。
也许,她只是在履行梁老师的嘱托,尽一份“故人”的责任。那夜的守候和清晨的粥,已经是她所能给予的、全部的善意和界限。
也许……他们之间,真的早已在七年前就划上了句点。梁老师的邮件,只是给这段早已逝去的关系,披上了一层温情而遗憾的薄纱。
新的生活早已开始。他是华清的顾医生,背负着梁老师的期望和无法磨灭的遗憾,挣扎着前行。而她,是梅奥归来的陈医生,有她广阔的天空和崭新的轨迹。他又怎能,永远沉溺在过去的幻影里,用一份无望的期待来折磨自己,也徒增她的困扰?
当院长和心内科主任亲自查房,看着各项趋于完美的指标报告,终于微笑着宣布他可以转回普通病房时,顾魏心中那点残存的、微弱的火苗,也仿佛被这“康复”的宣告彻底浇熄了。
“恭喜啊顾大圣手!成功从‘重症监护VIp套房’毕业,喜提‘普通病房豪华单间’!”
陈明几乎是哼着小曲儿进来的,脸上是真心实意的如释重负和高兴,手里还象征性地拎着一个极其迷你的、用消毒袋包着的“行李”——其实就是顾魏之前被换下的几件个人物品。
“怎么样?兄弟我这两天鞍前马后,是不是感天动地?回头可得请我吃顿好的补补!”
顾魏靠在被摇起的病床上,身上连接仪器的导线已经少了很多,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精神明显好了不少。他看着陈明夸张的表演,嘴角勉强扯出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算是回应。但那笑意并未达眼底,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是一片沉寂的、近乎淡漠的平静,仿佛一潭深秋的湖水,再无波澜。
陈明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份平静下的疏离和……死寂?他夸张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带着点试探和恨铁不成钢:“喂,我说,你这什么表情?转普通病房了,离活蹦乱跳又近了一步,不开心?还是……”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瞟向门口,“……在等‘某位重要人物’亲自来接驾?”
顾魏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随即垂下,目光落在自己放在薄被上、依旧没什么血色的手背上。他没有回答陈明的问题,只是用一种极其平淡、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说:“没什么。就是觉得……该翻篇了。”
“翻篇?”陈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翻什么篇?顾魏,你脑子被心律失常震坏了?陈一萌她……”
“陈明。”顾魏打断他,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和……一丝恳求,“别说了。” 他抬起眼,看向自己喋喋不休的好兄弟,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倦怠,“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现在,只想好好恢复,做好我的医生。”
陈明被他这副油盐不进、心如死灰的样子噎得够呛。他像看外星人一样瞪着顾魏,嘴巴张了又合,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我这两天为了伺候好您老人家,跑前跑后,眼都快熬瞎了!合着全是自作多情?您这心里眼里,就只装着别人?真是……没良心!”
顾魏被他这控诉弄得有些无奈,眉头微蹙,带着点病人特有的虚弱和烦躁,声音也微微沉了点:“你能不能别总这么一惊一乍的?不知道我现在不能受刺激吗?” 他这话,半是陈述医嘱,半是带着点借题发挥的意味,想堵住陈明继续追问的嘴。
陈明被他用医嘱一堵,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点尖锐的讽刺:“受刺激?让你受刺激的是我吗?是……” 话刚出口一半,他猛地刹住了车。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陈明懊恼地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他看到了顾魏在听到那个未出口的名字时,骤然绷紧的下颌线条和眼中一闪而逝的痛楚。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在他刚刚经历生死、身体极度虚弱、情绪明显低落的时候,往他心口最深的伤疤上撒盐吗?
一股强烈的尴尬和自责涌上心头。陈明立刻心虚地移开目光,不敢再看顾魏的表情。他手忙脚乱地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听诊器,动作带着明显的慌乱,试图用专业来掩饰刚才的失言:“咳……那个,来来来,我再给你听听。我怎么看你这心率……好像还有点小早搏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冰凉的听诊器胸件用力在自己掌心捂了捂,才小心翼翼地贴向顾魏的胸口,动作前所未有的轻柔,眼神却飘忽不定,根本不敢与顾魏对视。
顾魏闭了闭眼,任由陈明动作。胸口传来听诊器被捂过后残余的微弱暖意,但心口的位置,却因为陈明那句未尽的、指向性明确的话,泛起一阵尖锐而冰冷的刺痛。那点试图“翻篇”的自我劝解,在这猝不及防的刺激下,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不想让陈明看出更多的狼狈。然而,这份强装的平静,在下一秒,被病房门口出现的身影彻底击碎。
门被轻轻敲了两下,然后推开。
陈一萌站在门口。
她穿着一身熨帖的白大褂,头发整齐地挽在脑后,脸上带着门诊后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她手里,依旧拎着一个熟悉的米白色保温桶。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正在给顾魏听诊的陈明身上,随即,越过陈明的肩膀,直直地、毫无阻碍地,撞进了顾魏骤然抬起的、充满了震惊、错愕、以及无法掩饰的汹涌波澜的眼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病房里只剩下听诊器轻微的摩擦声,和陈明因为心虚和惊讶而瞬间屏住的呼吸声。
陈一萌的目光在顾魏脸上停留了几秒,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那份剧烈震荡的情绪。她的表情平静无波,只是拎着保温桶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她对着僵住的陈明微微颔首,声音清泠泠的,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陈医生,我来给顾医生送点汤。他今天可以进少量流质了。”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透明的琥珀。
陈一萌的声音清泠泠地落下,像一颗石子投入沉寂的湖面。顾魏的目光与她直直相撞,那瞬间翻涌起的惊涛骇浪——震惊、难以置信、被猝不及防撞破心事的慌乱、以及深埋心底却被强行唤醒的悸动——如同电流般瞬间击中了他的神经末梢。
胸腔里那颗刚刚平稳下来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猛地松开,剧烈地、不受控制地搏动起来!一股强烈的气流逆冲而上,瞬间冲破了喉咙的干涩和试图维持的平静伪装!
“咳!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猛地爆发出来!顾魏弓起背脊,苍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暴起,整个人因为剧烈的咳嗽而剧烈地颤抖,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下意识地用手紧紧捂住胸口,那里传来一阵尖锐的闷痛,像是刚缝合好的伤口又被猛然撕裂。
“哎呦我的祖宗!” 陈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刚才的尴尬和懊恼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
他手忙脚乱地一把抓起被顾魏嫌弃、之前偷偷扯掉扔在一边的氧气面罩,动作快如闪电地重新给他戴上,一边熟练地调整着氧流量,一边气急败坏地大声数落:“看看!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让你别摘别摘!这才刚脱离危险期几天?心功能还在恢复!情绪不能激动!氧气就是你的命!你倒好,把医嘱当耳边风!真是一点儿都不听!想把兄弟我吓出心脏病是不是?!”
高流量的纯氧瞬间涌入鼻腔和肺部,带着一丝凉意和淡淡的塑料味。那阵几乎要窒息的剧烈呛咳在氧气的强力安抚下,终于渐渐平息下来,变成了断断续续、带着嘶哑尾音的轻咳。
顾魏无力地靠在床头,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由通红迅速褪回病态的苍白,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虚弱得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只有那双重新覆盖在口鼻上的透明面罩边缘,随着他急促的呼吸,凝结起一层薄薄的白雾。
刚才那汹涌的、几乎将他淹没的情绪,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生理反应和狼狈彻底打散,只剩下无尽的窘迫和虚弱。他甚至连看向门口的勇气都消失了,只能死死地盯着自己放在被子上、因为用力咳嗽而微微颤抖的手。
陈一萌站在门口,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在顾魏剧烈咳嗽的瞬间,她几乎是本能地向前迈了半步,脚步带着明显的急切,但随即又硬生生地停住。
她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保温桶的提手,指节用力到发白。那双总是沉静锐利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了顾魏痛苦咳嗽、陈明手忙脚乱的身影,以及……那份无法掩饰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她看着顾魏在氧气面罩下急促喘息、虚弱不堪的样子,听着陈明气急败坏的数落,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那句准备好的、关于汤水的开场白,早已被这混乱的场景冲得无影无踪。
陈明一边麻利地检查着监护仪上因咳嗽而短暂飙升的心率和血压,一边没好气地回头,对着僵在门口的陈一萌,语气带着点迁怒和无奈:“陈大医生,您这探视的时机……可真会挑啊!看把我们顾大圣手刺激的!差点提前去跟梁老师报道了!” 他这话半是抱怨,半是替顾魏遮掩那份难以启齿的“激动”原因。
陈一萌被陈明说得脸颊微热,她也意识到自己的出现似乎成了“刺激源”。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专业,带着一丝歉意:“抱歉,陈医生。我……不知道顾医生刚醒,还在吸氧。”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病床上的顾魏,声音放得更轻缓了些,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顾医生,你……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吗?”
顾魏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阴影,只有氧气面罩下那急促的呼吸声,证明着他的存在。巨大的窘迫感和身体的极度不适让他只想把自己缩进壳里,避开这令人窒息的局面。
陈明看看装死的顾魏,又看看门口进退两难的陈一萌,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认命地当起了和事佬:“行了行了,死不了!就是刚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他故意说得轻描淡写,然后指了指陈一萌手里的保温桶,转移话题,“汤是吧?正好,这家伙从昨天开始就嚷嚷嘴里没味,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他走过去,从陈一萌手里接过那个依旧温热的米白色保温桶。
保温桶交接的瞬间,陈一萌冰凉的指尖无意中擦过陈明温热的手背。两人都微微一僵。陈一萌迅速收回手,仿佛被烫到一般。
陈明则若无其事地拎着保温桶走回床边,故意大声道:“喏,陈医生特意给你熬的山药排骨汤,熬得烂烂的,只撇了清汤,油花都滤干净了,最适合你现在喝!啧啧,看看人家这细心劲儿!”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保温桶盖子。一股混合着山药清香和淡淡肉香的温热气息瞬间在病房里弥漫开来,冲淡了消毒水的味道,带来一种属于人间的、温情的烟火气。这香气,与冰冷的仪器形成鲜明对比,也无声地提醒着顾魏,门口站着的那个女人,为他做了什么。
顾魏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那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轻柔地拨动着他心底最深处那根从未真正断掉的弦。他依旧没有睁眼,但放在被子上的手,却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陈明盛了一小碗清亮的汤,用勺子轻轻搅动着散热。他看看依旧“装死”的顾魏,又看看门口沉默伫立、眼神复杂地望着顾魏的陈一萌,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咳,那个……陈医生啊,”陈明清了清嗓子,语气带着点刻意的为难,“我这刚接到电话,急诊那边有个急会诊,催命似的!你看……”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在顾魏和陈一萌之间扫了个来回,然后把手里的汤碗往前一递,目标明确地递向陈一萌,“……能不能麻烦你,帮我给这位不省心的爷喂几口汤?顺便帮我看着他点,别让他再把自己憋死?我快去快回!”
这突如其来的“托付”,让陈一萌和顾魏同时僵住了!
陈一萌错愕地看着递到面前的汤碗,又看看病床上那个瞬间绷紧了身体、连呼吸都似乎停滞了一瞬的顾魏。喂汤?这……这太越界了!也太……太尴尬了!
顾魏更是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瞪向陈明,眼神里充满了“你在搞什么鬼”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刚想开口拒绝,喉咙却因为之前的咳嗽和虚弱,只发出几声嘶哑的气音。
陈明却像是没看到两人精彩纷呈的表情,直接把温热的汤碗塞进了陈一萌下意识伸出的手里,动作快得不容拒绝。他甚至还拍了拍陈一萌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辛苦了陈医生!拜托了!他要是敢不喝,你就告诉我,看我怎么收拾他!”
说完,他像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般,对着顾魏挤眉弄眼地做了个“加油”的口型,然后脚底抹油,溜得比兔子还快,砰地一声关上了病房门。
关门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像一道闸门落下,将外面的一切隔绝。房间里瞬间只剩下两个人。
空气仿佛再次凝固了,比之前更加粘稠、更加令人窒息。只剩下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氧气面罩下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那碗山药排骨汤散发出的、越来越浓郁的、带着暖意的香气。
陈一萌手里端着那碗温热的汤,仿佛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站在原地,进退维谷。她看着病床上那个戴着氧气面罩、脸色苍白、眼神复杂地望向自己的男人,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顾魏也看着她,看着她端着汤碗、有些无措地站在那里,看着她眼中那份强装的镇定下难以掩饰的紧张和……一丝同样被陈明这神来之笔搅乱的茫然。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点什么,喉咙却依旧干涩发紧。
沉默,在汤香弥漫的病房里无限蔓延。那扇刚刚被陈明粗暴推开的心门缝隙,此刻在两人无声的对视和这碗温热的汤前,似乎被推得更开了一些,露出了门后那一片兵荒马乱、却又带着某种奇异吸引力的未知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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