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的夜,在经历了白日的压抑与暗处的窃窃私语后,似乎更加深沉。
厚重的乌云遮蔽了星月,只有城墙上的风灯和巡夜兵丁手中的火把,在浓墨般的夜色中撕开几道微弱而摇曳的光痕,映照出守军疲惫而警惕的面容。
城外,靠近灞桥的一片荒废河滩,乱石嶙峋,芦苇在夜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这里远离官道,平日人迹罕至,此刻却有几个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聚在一处半塌的土窑背后。
为首一人,身形瘦削,裹在一件不起眼的灰褐色斗篷里,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能隐约看到下颌留着精心修剪过的短须。
正是那位渤海势力的主事人,寒文若。他并非轻易涉险之人,但春闱在即,牵动全局,有些关键的布置,必须他亲自确认。
一个黑影从更深的阴影中闪出,来到寒文若面前,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可闻:
“公子,按照您的吩咐,我们的人,都已经安排妥当了。身份、文书、住址、甚至入城后的‘偶遇’和‘谈资’,都已准备周全,绝无破绽。”
寒文若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无波:
“很好。记住,他们的任务不是考取功名,也不是刻意制造混乱。
只需正常应试,在策论中,围绕那道考题,写出些……看似公允、实则暗藏机锋的文字便可。
尤其要强调‘器’之用当有度,过则伤‘道’,苛法则失民心,边镇旧事可为殷鉴云云。笔法要老练,引经据典,务必像是有真才实学、又心怀忧虑的寒门士子。”
“是,属下明白。文章都已请人润色过,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绝不至于被直接黜落,也绝不会过于扎眼。”黑影应道。
寒文若抬起头,望向神都那在夜色中如同一头匍匐巨兽的轮廓,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幽光:
“这次春闱,注定不会太平。女帝自设险局,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太平公主那条毒蛇更不知会吐出什么信子……我们只需稍稍加一把柴,让这锅水烧得更滚些。”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近乎残酷的期待:
“我倒要看看,当考卷上堆满了对‘酷吏’、对‘边镇旧案’、对‘器道失衡’的隐晦质疑与劝谏时,当那些被暗中煽动的士子情绪在放榜前后达到顶峰时……我们这位圣人,还有她手中那把锋芒毕露的‘刀’,该如何处置?是强硬压下,还是妥协疏导?
无论哪种选择,都必将暴露弱点,引发新的动荡。这潭水,越浑,对我们才越有利。”
“公子算无遗策。”
黑影恭维道。
寒文若却摆了摆手,语气重新变得淡漠:“去吧,依计行事。注意隐蔽,若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即切断所有联系,转入静默。”
“是!”
黑影领命,再次融入黑暗,消失不见。
寒文若又在原地站了片刻,夜风吹动他的斗篷,猎猎作响。
他最后看了一眼夜色中沉默的神都,仿佛在看一座即将上演好戏的巨大舞台,然后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片荒滩,如同从未出现过。
与此同时,神都城内,礼部衙门的一间值房内,灯火依旧通明,却驱不散那几乎凝成实质的疲惫与焦虑。
狄仁杰独自坐在堆积如山的文书案卷之后。
这位以刚正睿智、精力充沛着称的老臣,此刻看上去仿佛苍老了十岁。
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眼袋深重,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面前一份关于贡院最后巡查的报告,手中的朱笔却迟迟未能落下。
距离春闱开考,只剩下不到十日了。
时间越近,压力越大。
这压力不仅来自于考务本身的繁重与不容有失,更来自于近日神都内外那令人窒息的诡异气氛。
皇室内斗的余波尚未平息,相王自缢的阴影笼罩宫廷,武家被申饬后的噤若寒蝉,还有街头巷尾那些关于秦赢、关于考题、关于朝廷的窃窃私语……这一切,都像是一张无形的、越收越紧的网,将这位春闱主考官牢牢困在中央。
而最让他心头如同压着一块巨石的,是两件至今毫无头绪的悬案。
一件,是王御史那离奇诡异的“惊悸而亡”。
尽管女帝严令追查,狄仁杰也动用了刑部和大理寺的精干力量,甚至私下调动了一些老关系,但至今,没有找到任何他杀的确凿证据,也没有查明那能将人活活吓死的“巨大惊吓”究竟是什么。
现场干干净净,死者人际关系查来查去,除了与江南某些势力有间接瓜葛,并无特别异常。
这案子就像一团迷雾,你明明知道里面藏着毒蛇,却怎么也看不清它的样子,更遑论捕捉。这种无形的威胁,比明刀明枪更加让人不安。
它提醒着狄仁杰,神都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对手的手段,也比他预料的更加诡异难防。
另一件,则是如何回复张谏之。
他早已写好了给张谏之的回信草稿,措辞温和,劝慰其安心岭南,静待时机,并隐晦地表示会继续关注赵恒旧案。然而,就在他准备将信发出时,秦赢从江南的回信到了。
秦赢在信中,除了就春闱考题一事表达了“已知悉,请狄公放心”的态度,并通报了江南基本稳定、支持神都“大考”之外,对于狄仁杰特意询问的赵恒之死,却只字未提。
信末,秦赢只是附上了一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江南马郑旧档清查已毕,除边军数封旧信(已呈报陛下),余者皆已焚毁,并无特异。”
这句话,像是一盆冰水,浇在了狄仁杰的心头。
“并无特异”?
这意味着,在秦赢如此彻底、近乎掘地三尺的清洗和清查中,竟然也没有找到任何关于赵恒之死的明确线索?那几封与边军交易的旧信,秦赢提到了,但也说了已呈报陛下,显然不是直接关系赵恒之死的证据。
这只能说明,赵恒的死,要么真的与江南马郑两家无关,是另一条线上的阴谋;要么就是隐藏得太深,连秦赢都未能触及;
又或者……涉及的人或事,层次太高,秦赢有所顾忌,不便在信中明言,甚至……连查都不便深查?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让狄仁杰感到一阵无力。
他该如何回复张谏之?
告诉他,连秦赢都查不到线索?
那岂不是彻底断绝了张谏之的希望,甚至可能让他更加偏激?
可若继续含糊其辞,拖延下去,又于心何安?
王御史的离奇死亡,赵恒的悬而未决旧案,这两桩如同鬼魅般的阴影,与春闱迫在眉睫的压力、皇室内部的惨剧、朝堂上下的暗流……一桩桩,一件件,如同无数根混乱的麻线,一股脑地涌入狄仁杰的脑海,纠缠、打结,理不出个头绪。
他感到太阳穴一阵阵抽痛,放下笔,揉了揉眉心。
值房内寂静无声,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窗外,是神都沉沉的、仿佛孕育着风暴的夜色。
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更不能乱了方寸。
春闱必须顺利进行,这是女帝新政的关键一役,也是稳定当前局面的重要契机。他必须确保考场安全,考题保密,阅卷公正,防范一切可能出现的阴谋破坏。
可是,那隐藏在暗处的敌人,究竟是谁?
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又会是什么?是春闱本身?还是借春闱生事?王御史的死,赵恒的旧案,与即将到来的春闱,又是否存在着某种隐秘的关联?
狄仁杰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纷乱的思绪压下。他重新拿起笔,目光变得坚定。无论如何,他必须先处理好眼前最紧迫的事情——春闱。
至于那些悬案和暗流,他只能一边推进考务,一边暗中留意,小心应对。
他提笔,在给张谏之的回信草稿上,又添加了几句,语气更加恳切,也带着一丝无奈:“……恒之旧事,仆亦耿耿于怀,未尝一日或忘。然时移世易,线索湮没,查证维艰。江南之事,虽波澜壮阔,然于恒之案,未获明证。此事恐非限于一隅,牵连或广,需待时机,徐徐图之。万望谏之稍安勿躁,保重己身,谨守岭南,以待天时。他日水落石出,必当有期。”
写完,他长叹一声,将信纸封好。这或许不是张谏之想要的答案,但却是他目前唯一能给出的、最真实的回答。
夜,还很长。神都的乱麻,似乎也才刚刚开始缠绕。
狄仁杰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到来。他必须挺住,为了朝廷,为了女帝的信任,也为了他心中那份从未熄灭的正义与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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