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春闱大比仅剩八日,神都洛阳这座帝国的中心,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巨大的石子,骤然打破了原本因皇室风波而略显压抑的沉寂,变得空前喧嚣与躁动起来。
仿佛一夜之间,四面八方的人流、车马、行李、书籍……如同百川归海,汹涌汇入。
通往各城门的官道上,尘土飞扬。有鲜衣怒马、仆从如云的世家公子,有乘坐简朴马车、面带矜持的官宦子弟,更多的,则是风尘仆仆、肩背书箱、甚至徒步而来的寒门士子。
他们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眼中却燃烧着对功名的渴望与对未来的憧憬,风尘掩盖不住那股属于年轻人的、混杂着紧张与兴奋的气息。
城内主要街道,更是摩肩接踵,行人络绎不绝。酒楼茶肆的生意火爆异常,吆喝声、谈笑声、争执声、吟哦声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一片属于科举前夕特有的、充满生机又暗藏竞争的嘈杂。
绸缎庄、文房铺、书局、乃至相面算卦的摊子前,都挤满了各地赶来的举子,空气中弥漫着墨香、汗味、食物香气以及一种无形的、名为“机遇”的躁动。
客栈更是一房难求。那些稍有名气、位置便利的客栈,早在月前便被预订一空,价格更是水涨船高。
许多家境殷实的考生尚且需要托关系、出高价才能觅得一席栖身之地,更遑论那些囊中羞涩的寒门子弟。
在东市边缘,靠近漕运码头的一条背街小巷里,有一家名为“悦来”的老旧客栈。这客栈门面狭小,墙壁斑驳,平日里只接待些南来北往的行商脚夫,设施简陋,收费低廉。
即便在这样的非常时期,它也远不如那些位于繁华地段、装潢考究的大客栈抢手。
然而,客栈老板却是个精明人,眼见客流汹涌,便立刻将后院原本堆放杂物的空地、甚至马棚隔壁的空地,用木板、芦席和旧帆布匆匆搭起了几间歪歪扭扭、勉强能遮风避雨的“窝棚”,以极低的价格出租给那些实在无处落脚的穷书生。
此刻,在其中一间最为简陋、仅能容纳三张窄榻、一张破旧方桌的窝棚内,正坐着三名年轻的士子。
他们皆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长衫,虽浆洗得干净,但肘部、膝盖等处的磨损痕迹,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清贫与路途的艰辛。
三人来自同一个北方偏远村落,姓陈、姓王、姓李。在那个闭塞的小地方,能接连走出三位有资格参加春闱的读书人,已是了不得的盛事,他们是全村人的骄傲,临行前,父老乡亲们凑出微薄的盘缠,殷殷嘱托,将全村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们身上。
陈生年最长,约莫二十五六,面容憨厚,皮肤黝黑,手掌有劳作留下的老茧,眼神却沉稳坚定。
王生次之,面皮白净些,眉眼间带着一股书卷气,但也有些未经过世事的单纯。
李生最年轻,约莫二十出头,身形瘦削,眼神灵活,透着一股机敏劲儿。
一路同行,互相照应,三人的情谊自不必说。
然而,或许是读的书不同,或许是性情使然,面对神都近日来暗流涌动的局势和街头巷尾的各种传闻,三人的看法却产生了微妙的分歧。
窝棚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豆大的油灯跳跃着。
三人围坐在方桌旁,桌上摊着几卷翻旧了的经书和几块硬邦邦的干粮。
明日还需去贡院外熟悉环境,领取考牌,此刻正是难得的歇息与交流之时。
“今日去东市买墨,听那掌柜的与几个书生闲聊,又提起江南那位秦巡察使了。”
李生年纪最轻,也最耐不住沉默,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兴奋与神秘说道,
“说他在江南杀得人头滚滚,抄家灭族,手段酷烈得很。好些人都说,这是……是陛下纵容酷吏,有违仁政呢。”
王生闻言,微微蹙眉,放下手中的《孟子》,语气带着一丝不满:“李兄慎言。朝廷大事,岂是我等草民可以妄议?
江南之事,必有朝廷法度与不得已之苦衷。那些市井流言,多是夸大其词,以讹传讹,不可轻信。”
他性格较为保守正统,深信朝廷权威与圣贤教导的“君君臣臣”,对街头那些非议朝政、尤其是非议皇帝用人的言论,本能地感到不安与排斥。
陈生正在小心地将干粮掰碎,泡进一碗清汤里,闻言抬起头,憨厚的脸上露出思索的神色,慢吞吞地说道:
“王兄说得有理,流言不可尽信。
不过……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我这一路行来,也在驿站听一些南边的客商提过几句,江南那边,以前确实是有些世家大族欺行霸市,与官府勾结,民怨不小。
若这位秦大人真是去铲除积弊的,手段激烈些,或许……也是情势所迫?只是不知,这‘器’用得是否过了度,是否伤了‘道’的根本。”
他的想法较为折中,既不像王生那样完全回避负面议论,也不像李生那样容易被新奇刺激的传闻吸引,更倾向于从实际利弊和“器”与“道”的平衡角度去思考。
李生撇了撇嘴,对王生的谨慎不以为然:
“王兄,你这便是只读圣贤书,不闻窗外事了。如今神都街头,议论此事者不知凡几。连春闱的考题,听说都可能与此有关呢!”
他眼中闪烁着好奇与探究的光芒,
“你们想想,陛下若真觉得此事毫无争议,为何会允许甚至可能鼓励这样的议论?这里面,定有深意!”
王生脸色微变:“考题?李兄,这等捕风捉影之事,更不可乱说!科举抡才,题目必出于经义正道,岂会涉及这些……这些是非之争?”
他心中其实也有些忐忑,毕竟近来的气氛确实不同寻常,但他不愿深想,更不愿承认。
陈生则若有所思:“若真如李贤弟所言,考题涉及实务时政,乃至……‘器’、‘道’之辨,那倒也不失为一次考校真才实学、胸中丘壑的机会。”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担忧,
“只是,若考生们各执一词,争论过于激烈,恐非朝廷所愿见。也不知主考的狄仁杰狄大人,会如何把握分寸。”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近日神都的其他传闻上。
除了江南秦赢这个最热的话题,街头自然也流传着其他风声。
比如,关于北境边军似乎有些不安分的传言(虽然语焉不详),关于朝廷内部似乎对某些新政也有不同看法等等。
“对了,”
李生忽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更加神秘地说,
“我还听说,前些日子,好像有位御史大人,在神都家中离奇暴毙了!死得极其蹊跷,说是……被活活吓死的!”
“啊?!”
王生吓得手一抖,差点打翻汤碗,脸色发白,
“竟有此事?李兄,这……这更不可乱传!定是谣传!”
陈生也露出震惊之色,但他比王生镇定些,沉吟道:“御史暴毙?若真有此事,确实骇人听闻。神都乃天子脚下,竟有朝廷命官如此横死……难怪近来总觉得这城里气氛有些怪异。”
他们自然也隐约听到了些关于皇家内部的风声,但那些消息被封锁得极为严密,市面上流传的只是一些极其模糊、甚至互相矛盾的只言片语,诸如“有亲王触怒天颜”、“宫中似有变故”之类,具体细节一概没有。
寻常百姓和外来士子,根本无从得知相王自缢、王妃被打入冷宫这等惊天秘闻,只感觉皇宫那边似乎格外安静,守卫也似乎比往日森严了些。
“皇家的事,高深莫测,不是我等能揣度的。”
王生定了定神,强自说道,“我们还是专心备考为要。
圣人有云:‘在其位,谋其政。’我等尚未入仕,便该心无旁骛,精研文章,方不负十年寒窗,不负乡亲所托。”
李生却有些不以为然,觉得王生太过死板,但见陈生也微微点头表示赞同备考要紧,便也不再争辩,只是那双灵动的眼睛依旧转个不停,显然对神都这些扑朔迷离的传闻充满了好奇。
陈生端起那碗泡软的干粮汤,喝了一口,目光却有些飘忽。他心中远不如表面看上去那么平静。
李生带来的种种传闻,王生的回避态度,还有这神都看似繁华喧嚣、实则暗流汹涌的气氛,都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春闱,不仅仅是一场考试,似乎更是一场置身于巨大漩涡边缘的冒险。
他们三人,怀揣着改变命运的理想而来,却发现自己仿佛闯进了一片浓雾弥漫的森林,前方是机遇,也可能隐藏着未知的凶险。
他默默嚼着无味的干粮,心中反复思量着“器”与“道”,思量着江南的血与神都的谜,思量着自己该在考卷上写下怎样的文字。是迎合可能的主流议论(无论哪种)?
还是坚持自己心中那点朴素的、关于“利弊”与“平衡”的看法?
窝棚外,神都的夜依旧喧嚣,各色灯火将这座不夜城点缀得如同星河倒悬。
无数像陈、王、李三人一样的寒门士子,栖身于类似的简陋角落,怀着各自的梦想、忐忑与见解,等待着八日之后,那场将决定他们命运、也可能搅动天下风云的“大考”。
市井听风,虽多谬误,却也是这个时代脉搏最真实的跳动。而他们听到的、想到的,最终都将化为笔墨,汇入春闱那深不可测的洪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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