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来客栈后院那间简陋窝棚里的低声议论,不过是神都万千赶考士子日常的一个微末缩影。
当陈、王、李三人还在为江南传闻、御史离奇死亡以及那些虚无缥缈的皇家风声而或兴奋、或忧虑、或沉思时,一场远比他们想象中更加精密、更加冷酷的筛选与布局,早已如同无声的蛛网,悄然笼罩了整个神都的考生群体。
公主府、岭南“冯先生”、渤海寒文若……这些隐藏在权力与利益阴影深处的势力,从未将春闱仅仅视为朝廷选拔人才的盛事。
在他们眼中,这更是一场挖掘“潜力股”、培植未来棋子、渗透官僚体系的绝佳良机。
早在各地举子涌入神都之前,他们的人手便已通过各种渠道,或伪装成客栈老板、书商、同乡会首,或直接混迹于士子之中,不动声色地观察、评估、接触。
他们的目标明确:物色那些有才华、有潜力,但出身寒微、缺乏根基、易于引导或控制的年轻士子。
才华是基础,但更重要的是心性——是否有明确的欲望(对功名、财富、地位的渴望),是否对现状有所不满,是否易于接受“特别”的提点与“帮助”。
至于品行是否绝对端正,思想是否完全纯粹,反在其次。
在足够大的利益诱惑或权势压迫面前,很多东西都是可以“塑造”甚至“扭转”的。
自古以来,小人物的命运,何尝不是如此?
看似凭自身才学博取功名,改变命运,实则往往被时代更大的浪潮所裹挟,被一双双隐藏在幕后的手所拨弄。
他们如浮萍般漂向未知的彼岸,却不知那看似风平浪静的水面之下,早已暗流汹涌,所谓的“美景”,不过是诱惑他们深入漩涡的诱饵罢了。
第二日,天色微明,陈、王、李三人便早早起身。
今日是领取考牌和前往贡院熟悉环境的日子,至关重要。
三人仔细检查了必备的文书、路引和那点可怜的盘缠,互相整理了一下浆洗得发白的衣衫,怀揣着紧张与期待,随着人流,前往礼部指定的地点。
礼部衙门外早已排起了长龙,各地士子按籍贯分列,人头攒动,喧闹而有序。空气中弥漫着兴奋、焦虑与一种无形的竞争气息。
官吏们高声唱名,核对文书,发放考牌——那是一块小小的、刻有考生姓名、籍贯和编号的木牌,是进入贡院的唯一凭证。
陈、王、李三人虽来自同村,但按照规矩,需各自排队领取。队伍缓慢移动,大约一个时辰后,三人才相继领到了属于自己的考牌。
当他们拿着那沉甸甸(心理上)的小木牌聚到一起时,还未来得及互相道贺或分享喜悦,几名穿着吏员服饰、但神情气质与寻常胥吏略有不同的人,便看似“随意”地走了过来。
“三位可是刚领了考牌?”
为首一人面容和善,语气客气,
“按新规,为避免同籍士子过于集中,影响考场秩序,需对考牌进行最终核对与区域微调。请三位随我来,稍作登记。”
陈、王、李三人不疑有他,只当是朝廷新规,便老实跟着那人走到一旁临时搭起的凉棚下。那里已有几名书吏模样的坐在案后。
那“吏员”拿起三人的考牌和文书,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又低声与旁边一名书吏交谈几句,随即拿起笔,似乎在考牌背面做了个不起眼的记号,然后分别将考牌递还给三人,
微笑道:“好了,三位。考区已做微调,三位的号舍并不在同一区域。这是为了公平起见,请三位理解。贡院地图和号舍分布已张贴在外墙,三位可自行前往查看熟悉。”
三人接过考牌,果然发现背面多了一个小小的、难以模仿的朱色符号,各自不同。虽然对不能在同一区域互相照应感到些许遗憾,但既然是朝廷规定,也只得接受。
他们谢过吏员,便随着人流前往贡院外墙查看地图。
然而,就在他们转身离开凉棚,汇入人群的刹那,那几名“吏员”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其中三人,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各自锁定了一个目标。
贡院外墙高大森严,张贴着巨幅的号舍分布图,密密麻麻的方格和编号令人眼花缭乱。
士子们仰着头,焦急地寻找着自己的位置,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年轻的李生正踮着脚,努力辨认着地图上细小的字号,忽然感觉有人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
他转过头,看到一个穿着普通青衫、面容清瘦、约莫三十出头的书生站在身旁,正对他友善地微笑。
“这位兄台,可是在寻自己的号舍?在下也是本届考生,对此图略熟,或可相助。”那青衫书生语气温和,让人生不出恶感。
李生正愁找不到,闻言连忙拱手:“有劳兄台!在下李澄,号舍是‘丙字列,七十三号’。”
“丙字列……七十三号……”
青衫书生目光在地图上扫过,很快便指向一处,
“在这里,靠近西侧围墙,位置尚可,虽有些偏,倒也清净。”
他顿了顿,状似无意地低声道,
“李兄看来是第一次参加春闱?神都水深,规矩也多。尤其是今年,听闻考题可能涉及时政,议论需格外谨慎。方才我见李兄领取考牌时,似乎与两位同乡一起?如今号舍分开,怕是难以照应了。”
李生本就对神都种种传闻充满好奇,又觉此人谈吐不俗,便多了几分亲近,叹道:“正是。与两位同村兄长一同前来,不料考区分开。
至于考题……唉,不瞒兄台,我等寒门学子,只盼公平考试,那些朝堂大事,实在不敢妄言,也不知该如何把握分寸。”
青衫书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笑容更深了些:“李兄所言极是。不过,所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我辈读书人,岂能全然不闻窗外事?
尤其是江南秦大人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若考题真与此相关,一味回避恐非上策。在下不才,来自岭南,对南边局势倒略知一二。
那秦大人手段虽显酷烈,然江南积弊之深,非猛药不能治。其间牵涉边军旧怨、世家贪婪,乃至……一些更深的隐秘,可谓盘根错节。
若策论能从此角度切入,剖析‘器’之不得已与‘道’之长远,或许能别开生面,引人注目。”
他话中有话,既提供了“独特”的视角,又暗示了“更深隐秘”,牢牢抓住了李生好奇且渴望在考试中脱颖而出的心理。
此人正是“冯先生”安插在考生中,专门物色“有想法”、易引导的年轻士子的暗桩。
另一边,性格较为保守正统的王生,在寻找自己号舍时,则“偶遇”了一位自称是某位“致仕老翰林”远房亲戚的中年文士。
此人衣着体面,谈吐间引经据典,对朝廷法度、圣贤教诲推崇备至。
他“善意”地提醒王生,春闱乃朝廷抡才大典,务必谨言慎行,文章当以颂扬陛下新政、维护朝廷威严为上,对于江南“酷吏”等敏感话题,宜秉持“为尊者讳”之旨,多言其“不得已”与“惩奸除恶”之功,少谈甚至避谈其“手段”与“影响”,以免触犯忌讳,落得个“妄议朝政”之名。
这番话,正说中了王生内心最大的担忧与行事准则。
他对这位“老成持重”的前辈顿时心生好感与信赖,连连称是。
此人自然是太平公主府安排的人,专找那些循规蹈矩、易于用“正统”和“风险”来说服的士子,将他们引导向有利于公主(或至少不损害公主)的言论方向。
而性格沉稳、善于思辨利弊的陈生,遇到的则是一位自称是北方来的“同乡”,言谈间对民生经济、地方治理颇有见地。
他并未直接谈论江南或考题,而是与陈生聊起了北地边镇的现状、百姓的负担,以及朝廷新政在地方执行中遇到的困难。
他赞同陈生关于“器”与“道”需要平衡的看法,并暗示,真正的“道”,在于惠民、安邦,无论手段如何,最终需以百姓福祉和江山稳固为衡量。
他“无意间”提及,听说朝廷中有远见之士,也正致力于推动更为务实、平衡的政略,只是常被一些激进或保守的言论所遮蔽。
这番话,既迎合了陈生务实的思考方式,又为他描绘了一种可能的“政治前景”,暗示了某种“志同道合”的群体存在。
此人正是寒文若手下,专门物色那些有独立思考能力、看重实际成效、可能对现有秩序(无论是李唐还是武周)有改良想法的士子,为渤海势力长远布局撒下的种子。
短短半日之内,陈、王、李这三个来自同村、怀揣同样梦想的年轻人,在领取考牌这个看似寻常的环节后,便已在不自知的情况下,被三股不同的暗流悄然触碰、引导,走向了可能截然不同的人生岔路。
他们依旧会互相鼓励,分享干粮,讨论经义,友谊在踏入神都的最初依然纯粹。
然而,命运的纺锤已被无形的手拨动,权利、利益、地位这些世人追求的东西,如同投入清水的墨滴,终将缓缓晕开,渗透,改变一切。
或许,正如某些阴暗的论断所说,人生来并非本善,只是诱惑不够大,或者,约束不够强。
当足够的利益与权势摆在面前,当选择的背后站着无法抗拒的力量,又有多少人能坚守住那份最初的纯粹与原则?
三人的命运,在此次春闱中已被悄然标注。
而他们之间的情谊,在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与各自可能截然不同的前程面前,是否还能如这简陋窝棚中的灯火一般,微弱却坚定地持续燃烧?
无人知晓。
神都的舞台已经搭好,帷幕正在缓缓拉开,而他们,连同无数像他们一样的士子,都将成为这场宏大戏剧中,身不由己却又至关重要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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