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粥
厮杀声在天将破晓时,终于彻底平息。
不是分出胜负,而是如同潮水般退去。那些黑暗中的猎手和傀儡,在丢下不少残骸、付出了相当代价后,如同接到了某种无声的指令,极有组织地撤入了黎明前最浓重的雾霭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地狼藉和浓烈得化不开的、混杂着铁锈、腐败与血腥的刺鼻气味。
炎拓拄着长刀,单膝跪在谷口,胸膛剧烈起伏,身上添了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浸透了破烂的衣衫。老狗靠在一块岩石上,脸色灰败,右臂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断了,却仍用左手死死握着一把卷刃的短刀。银阑站在他们前方不远处,银灰色的猎装上沾满了暗绿色的污迹和已经发黑的血痂,她手中的长弓弓弦已经崩断,正垂着眼,用一块布巾缓缓擦拭着弓臂上残留的黏腻。
没有人说话。劫后余生的疲惫与紧绷后的虚脱,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谷内弥漫的死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厚,仿佛刚才那场惨烈的搏杀,耗尽了这个地方最后一点生气。
许久,银阑才抬起头,看向木屋方向。那里,门依旧紧闭着,透出一点微弱、却固执亮着的油灯光晕。
“收拾一下。”她的声音沙哑,带着久战后的干涩,“炎拓,处理伤口,警戒不能松。老狗,我给你接骨。然后……去准备点吃的,热的。”
炎拓点了点头,挣扎着起身,开始默默包扎自己身上最严重的几处伤口。老狗龇牙咧嘴地忍着痛,任由银阑用熟练却毫不温柔的手法将他断骨复位、固定。
木屋内。
沈寻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或许是在确认聂九罗呼吸虽然微弱却一直未断之后,或许是在絮絮叨叨的低语耗尽了最后一丝心力之后。她靠着木榻边缘的地面,头枕着冰冷的木板,手却一直轻轻搭在聂九罗露在兽皮外、依旧冰凉的手腕上。
晨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艰难地、却也更坚决地,穿透了鸦寂谷上空似乎淡薄了些许的灰雾,从木屋简陋窗棂的缝隙里,漏进几缕惨白却真实的光线。
光线落在聂九罗苍白的脸上,勾勒出她紧闭的眼睑、长而微颤的睫毛,以及脸上那些细小的、已经结痂的划痕。也落在沈寻疲倦沉睡、眉头却依旧微微蹙起的侧脸上。
聂九罗的睫毛,在光线的轻抚下,极其缓慢地,颤动了一下。
然后,又是一下。
过了许久,那双紧闭的眼皮,才像有千斤重般,极其艰难地,掀起了一条缝隙。
初醒的视线模糊而涣散,只有一片朦胧的白光,和鼻端浓重的草药与血腥混合的气味。身体的感觉迟钝地回归,无处不在的剧痛、深入骨髓的冰冷、以及体内那种仿佛被彻底掏空后又胡乱填塞了沉重石块的滞涩与混乱。
她转动了一下眼珠,视线艰难地聚焦。
首先看到的,是搭在自己手腕上的那只手。手指纤长,指节处有细小的伤口和薄茧,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些许暗红色的血污——不是她的血,是昨天夜里为她处理伤口时沾上的。那只手很温暖,掌心贴着她冰凉皮肤的地方,传来一丝微弱却持续不断的、令人心安的暖意。
她的目光顺着那只手,缓缓上移。
看到了沈寻沉睡的侧脸。她靠坐在冰冷的地上,头枕着木榻边缘,姿势显然极不舒服,眉头紧蹙着,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脸颊上还残留着干涸的泪痕。她的呼吸很轻,却很平稳,只是偶尔会无意识地咂咂嘴,发出一两声模糊的梦呓。
聂九罗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很久。
琥珀色的眼眸里,没有往日的冰冷、戒备,也没有昨夜濒临失控时的混乱与决绝。只有一片近乎空白的疲惫,和一丝……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她试图动一下手指,想去碰一碰沈寻搭在她手腕上的指尖。但这个微小的动作,却牵动了全身的伤口和混乱的内息,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气血翻腾。她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更白了几分,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这细微的动静,却惊醒了本就睡得不沉的沈寻。
沈寻猛地睁开眼,眼神先是茫然,随即迅速聚焦在聂九罗脸上。当她看到那双微微睁开的、带着茫然与疲惫的琥珀色眼眸时,整个人像是被电流击中,瞬间彻底清醒!
“阿罗!你醒了!”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刚睡醒而有些沙哑,带着不敢置信的惊喜。
她立刻想坐直身体,却因为保持蜷缩的姿势太久而四肢僵硬发麻,动作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但她顾不上这些,几乎是扑到榻边,急切地看着聂九罗:“感觉怎么样?哪里疼?要不要喝水?银阑!银阑!阿罗醒了!”
她语无伦次,手忙脚乱地想检查聂九罗的状况,又想立刻冲出去叫人。
“别……”聂九罗的喉咙干涩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发出一个破碎的气音。她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目光落在沈寻因为急切而泛红的脸颊和微湿的眼眶上。
沈寻的动作顿住了。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重新坐回榻边,动作放得极轻,先是小心地将聂九罗额头被汗浸湿的碎发拨开,然后用指尖极轻地碰了碰她干裂的嘴唇。
“是不是想喝水?别说话,我拿给你。”她的声音放得很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呵护。
聂九罗看着她,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沈寻立刻起身,倒了半碗一直温在火塘边的温水,又小心地兑入一点点银阑留下的、带着清甜药香的蜜露。她回到榻边,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将碗递给聂九罗——以她现在的状态,恐怕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
她侧身坐在榻边,一只手轻轻托起聂九罗的后颈,让她能微微仰头,另一只手端着碗,将碗沿轻轻凑到她唇边。
这个姿势让两人靠得极近。沈寻能清晰地看到聂九罗苍白皮肤下细微的青色血管,能闻到她身上混合了药味和淡淡血腥的气息,也能感觉到她虚弱得几乎无法支撑自己头颅的重量,全身的重量似乎都倚靠在自己托着她后颈的手臂上。
聂九罗垂着眼睫,顺从地、小口地啜饮着碗里的温水。温热微甜的液体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她喝得很慢,每咽下一口,都需要停顿一下,积蓄一点力气。
沈寻耐心地等着,手臂稳稳地托着她,另一只手小心地调整着碗的角度,不让水洒出来。她的目光一直落在聂九罗的脸上,看着她因为吞咽而微微滚动的、脆弱的喉结,看着她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的一小片阴影,看着她苍白的脸颊因为这点暖意而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血色。
一碗水喝完,沈寻用布巾轻轻擦拭聂九罗的嘴角。聂九罗依旧闭着眼,似乎连睁眼的力气都耗尽了,只是极其轻微地喘着气。
“还要吗?”沈寻低声问。
聂九罗摇了摇头。
沈寻放下碗,却没有立刻松开托着她后颈的手。她犹豫了一下,声音更轻地问:“身上……是不是很疼?银阑留了止痛的药,但她说你现在内息太乱,最好能不用就不用……我帮你按按穴位,或许能好一点,你……要不要试试?”
聂九罗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琥珀色的眸子对上沈寻近在咫尺的、写满了担忧和询问的眼睛。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沈寻将这视为默许。她让聂九罗重新躺平,然后伸出手,指尖落在她太阳穴附近几个舒缓头痛的穴位上,开始用极轻的、带着稳定暖意的力道,缓缓按揉。
她的动作生疏却异常专注。指尖的温度透过冰凉的皮肤,一点点渗透进去。她不敢用力,只是极其耐心地、一圈一圈地,试图将那紧蹙的眉头揉开,将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疼痛稍稍驱散一些。
聂九罗闭上了眼睛。她能感觉到那指尖笨拙却温柔的触碰,能感觉到那股细微却执拗的暖流,正试图渗入她冰冷僵硬的身体和混乱疼痛的意识。她没有抗拒,甚至……在身体最深处,某个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地方,悄然放松了一丝早已习惯了紧绷和对抗的防御。
木屋里很安静,只有两人极轻的呼吸声,和沈寻指尖在穴位上缓缓移动的细微摩擦声。
晨光逐渐明亮起来,将那点油灯的光晕彻底掩盖。
不知过了多久,木屋的门被轻轻推开。银阑端着一个小陶罐走了进来,罐口冒着腾腾的热气,带着一股谷米和肉糜混合的、久违的食物香气。
她看到屋内的景象,脚步微微一顿。沈寻正低头专注地为聂九罗按摩太阳穴,而聂九罗闭着眼睛,脸上虽然依旧毫无血色,眉头却似乎比刚才舒展了极其细微的一线。
银阑没有出声打扰,只是将陶罐轻轻放在桌上,然后走到榻边,伸手搭上聂九罗的另一只手腕。
片刻后,她收回手,对着立刻紧张看向她的沈寻,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脉象虽然依旧虚弱混乱,但比昨夜平稳了许多。最危险的时候,暂时过去了。”
沈寻紧绷的肩膀骤然松了下来,眼圈立刻又红了,却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银阑看向聂九罗,声音平淡:“能醒过来,算你命大。不过别高兴太早,你体内的烂摊子还在,而且经过昨晚的爆发,冲突的格局可能又有了新变化。等你好些了,我们再谈。”
聂九罗缓缓睁开眼,看向银阑,琥珀色的眼眸里一片沉寂,看不出情绪,只是极其轻微地眨了一下眼,表示听到了。
银阑没再多说,转身走到桌边,盛了一小碗热气腾腾、熬得稀烂的肉糜粥,递给沈寻:“喂她吃点。她现在需要这个。”
沈寻连忙接过,小心翼翼地吹凉,然后像刚才喂水一样,一点一点喂给聂九罗。
聂九罗吃得很慢,每一口都需要很久才能咽下。沈寻便耐心地等着,时不时用布巾擦去她嘴角溢出的些许粥渍。
银阑站在窗边,看着外面被晨光逐渐照亮的、依旧残留着昨夜激战痕迹的山谷,又看了看屋内那幅一个笨拙却温柔地喂食、一个沉默却顺从地接受的情景,银灰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
有欣慰,有担忧,也有一丝……仿佛看到了久远记忆中某个模糊片段的怅然。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
直到聂九罗勉强吃下半碗粥,摇了摇头表示再也吃不下,沈寻才放下碗,又仔细地替她擦了擦嘴,掖好被角。
“你再睡一会儿。”沈寻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聂九罗看着她,目光在她布满疲惫却异常明亮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她的呼吸,似乎比刚才更加平稳、绵长了一些。
沈寻坐在榻边,没有离开。她只是安静地守着,看着聂九罗沉睡中依旧显得脆弱苍白的脸,看着她微微起伏的胸口。
窗外,鸦寂谷迎来了一个血腥洗礼后、异常安静却总算迎来了一丝真实光亮的清晨。
而木屋内,有一种无声的、极其细微的东西,正在这片狼藉与伤痛之中,如同石缝里悄然萌发的新芽,缓慢却坚定地,生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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