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远城西边,巷子又深又窄。张家租下的老院子就在最里头。墙皮剥落得厉害,屋顶的瓦也缺了几片,好歹是个能关起门来过日子的地方。连日担惊受怕,加上城门口气急攻心,张承宗彻底躺下了,一碗碗苦药灌下去,也不见大起色。一大家子的事,全落在了十六岁的张晚晴肩上。
这姑娘没被压趴下。她身上那股劲,沉静的,有条不紊的,让惶惶不安的族人们慢慢定了神。请大夫,抓药,安抚老小,清点所剩无几的箱笼,跟牙行、米铺的掌柜打交道,每一文钱都掐着指头算。她忙得脚不沾地,声音还是柔和的,可话里的意思,却没人敢打折扣。没几天,上下下都服气了,真把她当主心骨看。
那位一拳打死人的客卿“张石头”,被安置在后院最僻静的一间小屋。张晚晴亲自带人拾掇干净,换了新被褥,叠了几套素净的布衫放在床头。可他对这些毫无反应,依旧裹着那身硬邦邦的血衣,不是在屋里对着墙发呆,就是坐到院角那棵老槐树底下,一坐就是半天。饭送了,他吃;水端了,他喝。除此之外,他像个泥塑的,跟这院子里的人,跟这院外的世界,都没干系。
张晚晴没灰心,每日饭食茶水,照样亲自过问。她留了心,发现这位恩公,并非全无感知。
那天,几个年轻护卫在院子里练把式,打的是张家祖传的一套拳脚。张晚晴瞧着,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劲使岔了似的,眉头不由轻轻一皱,摇了摇头。
这细微的动作,竟被槐树下的“张石头”看见了。
他慢吞吞站起来,步子有点僵,走到那几个护卫跟前。护卫们吓得立刻收了势,垂手站着,大气不敢喘。
他没看人,眼睛盯着刚才一个护卫比划的招式。弯腰从地上捡了截枯树枝,动作笨拙得很,歪歪斜斜地,对着空处,比划了一下。
那姿势难看极了,甚至有点滑稽。可落在懂行的人眼里,心里却“咯噔”一亮!他那歪扭的一划,正正补上了原招式一个极隐晦的破绽,劲力的走向陡然一变,后续的变化一下子狠厉顺畅起来。
那护卫福至心灵,按着他比划的样子,小心翼翼重新打了一遍。
“呼!”
拳风刮过,竟带起了响声,力道和速度,肉眼可见地涨了一截!
几个护卫眼都直了,再看向“张石头”时,那目光简直像瞧见了神仙,又敬又畏,火辣辣的。
张晚晴眸子亮了,快步上前,对着“张石头”深深一福:“谢恩公指点!”
“张石头”毫无表示,扔了树枝,又挪回老槐树下坐着,恢复成那副空洞模样,好像刚才的一切只是日头晃了眼。
但张晚晴知道,那不是眼花。她心里动了动,有个念头慢慢清晰起来。她去跟病榻上的爷爷说了。
张承宗听完,浑浊的眼睛里亮了一下。他喘着气,慢慢道:“这位恩公……怕是个了不得的。他不清醒,可那身本事,刻在骨子里了。”他让张晚晴看着办,族里子弟练功时,若恩公不嫌,可以试着近前,看能不能再得些机缘。
打那以后,院子里练功的动静更勤了。年轻护卫们一边挥汗如雨,一边眼角总忍不住往槐树下瞟。十回里,有九回那身影一动不动。可偶尔,他随手一比划,哪怕只是捡块石头丢个弧线,或者用脚蹭一下地上的土印,总能让人琢磨半天,恍然大悟。就这么着,几个年轻人的功夫,竟比往常苦练半年进境还快!
借着这股隐约的生气,张晚晴向爷爷提议:“爷爷,咱们既在云州落脚,想重新立起来,不如改个新名号,算是新开头。恩公名字里有个‘石’字,我们愿像微末星火,盼着能燎原,也愿做那垫脚的基石,一点点把家业重新垒起来。就叫……‘星石山庄’,您看行么?”
张承宗看着孙女眼里那簇小小的、却烧得挺旺的火苗,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依你。星石山庄……但愿咱们张家,真能像这名儿一样,有点亮光,也立得住。”
“星石山庄”这四个字,就这么悄没声地挂了起来。
可树还没扎稳根,风已经贴着地皮刮过来了。
祁远城正中央,一座气派森严的大宅子里。门口两尊石雕,不是寻常狮子,是两把往下滴血似的长刀,看着就瘆人。
血刀门门主血厉,听着手下人低声禀报。他四十出头模样,脸瘦,颧骨高,一双眼看人像刀子刮。坐在那儿,周身都绕着一股散不去的威压和淡淡的腥气。
“门主,摸清了。张家那伙人,在城西破烂院子落脚,挂了块‘星石山庄’的牌子。那个叫张石头的傻子,不怎么出门。但张家剩下那几个护卫,功夫最近见长,据说是得了那傻子的‘点拨’。”
“点拨?”血厉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手指头敲着紫檀木椅子扶手,“一个失心疯,点拨个屁!装神弄鬼罢了。”
“还有,虎啸门赵香主被那傻子一拳打死,虎啸门那边……至今没见动静,像是在观望,也像是……怂了。”
“怂?”血厉嘴角扯出个残忍的弧度,“虎啸门那帮货色,也就这点出息。死个香主连声都不敢吱,活该被咱们踩在脚底下。”他顿了顿,眼神深下去,“不过,这个张石头……是有点邪性。赵彪那身横练,就算我动手,也得费点劲。他一拳就了账……什么来路?”
“属下还在查,这人就像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往前一点踪迹都没有。”
“接着查!把星石山庄盯死了,尤其是那个傻子!”血厉眼里寒光一闪,“云州这块肉,刚把虎啸门压得喘不过气,绝不能再冒出个扎手的钉子。特别是这种来历不明、下手狠绝的。找个由头,去探探底。要是银样镴枪头……”他冷笑一声,“张家那点残汤剩水,还有那个叫张晚晴的小娘们,正好拿来给兄弟们补补。”
“是!门主!”
阴影里的算计,像蛛网一样,悄悄朝着城西那个旧院子罩过去。表面看着渐渐安稳的星石山庄底下,水已经开始浑了。张晚晴夜里对着油灯算账,有时会没来由地心慌一下。她走到窗边,望着后院那间漆黑无声的屋子,心里头那份依靠一天天沉下去,可那份悬着的凉意,也一天天往上浮,赶也赶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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