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年的冬天,北风凛冽。
陈铮的确收敛了。
他不再事无巨细地过问她的实验进度,不再强硬地要求她必须回家住宿,甚至在她与越廷偶尔同处时,他也只是远远一瞥,那目光深沉难辨,却不再带有之前那种几乎要灼伤人的愤怒与干涉。
他依旧关心她,方式却变得克制而具体。
或许是上次她低血糖晕倒的事在他心里留下了太深的烙印,他开始隔三差五地让勤务员往她的实验室或宿舍送东西。有时是炖得烂熟的冰糖燕窝,有时是加了红枣枸杞的乌鸡汤,有时则只是一包品相极好的桂圆干或阿胶糕。附带的字条也总是言简意赅:“补气血。”“记得吃。”“天冷添衣。”落款一个利落的“铮”字。
这些东西被装在朴素的保温桶或牛皮纸袋里,沉默地出现在她的桌角。
谢知衡每次接过,心里都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些发胀,又有些酸涩。她确实需要这些,在连续的高强度实验后,她的脸色总是不太好。
她默默接受了他的好意,也认真地将那些补品吃完,身体似乎真的暖了一些,不再那么容易感到手脚冰凉和眩晕。
她想着,或许这就是她所期望的“空间”应有的样子。
彼此关心,却又保持适当的距离,不再让对方因自己而陷入情绪的狂澜。
她与越廷那场初衷是为了建立屏障的协议恋爱,似乎已经失去了继续存在的必要。
在一个北风呼啸的下午,谢知衡主动约越廷在一家离学校和越廷单位都稍远、相对僻静的茶馆见面。
她选择了二楼一个靠窗的雅座,窗外是灰败的冬日街景,行人稀少,更衬得室内茶香袅袅,安静得有些过分。
越廷来得准时,他脱下厚重的呢子大衣,里面是熨帖的深色中山装,身姿依旧挺拔,脸上带着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笑容。他似乎对这次约见的地点和她略显凝重的神情有所预料。
“知衡,今天怎么有空约我出来?实验不忙了?”他自然地为她斟上一杯热茶,语气轻松。
谢知衡双手捧着微烫的茶杯,汲取着那一点暖意。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直接,决定开门见山:“越廷哥,谢谢你这段时间的配合和帮助。我想,我们之前说的那个理由,或许可以到此为止了。”
越廷手微微一顿,随即稳稳地将茶水注满自己的杯子,脸上笑容不变:“哦?为什么突然这么说?是觉得……效果不够好?还是陈铮那边,又给了你压力?”
“不完全是。”谢知衡轻轻摇头,组织着语言,“我哥他……确实收敛了很多。我觉得目的初步达到了。继续下去,对你很不公平,是在耽误你的时间。”
她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而且,越廷哥,我认真考虑过我的未来。我可能,不会结婚。”
饶是越廷心思深沉,眼底也瞬间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但他很快掩饰过去,没有打断她,只是用一种鼓励的、愿闻其详的眼神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谢知衡在他的注视下,略微放松了些,继续阐述自己的想法,语气是她惯有的冷静和条理:“就像我的导师梅教授,她将毕生精力奉献给了事业,所以家庭和婚姻并非必然的选择。对我来说,科研探索的吸引力,远大于组建家庭、经营感情。我无法想象自己在实验室和数据之外,还要分出大量的精力去承担传统意义上‘妻子’的责任——照料丈夫,处理复杂的家族人际关系,还有……”
她微微蹙眉,“生育所带来的身体损伤和漫长的抚育过程。那会极大地侵占我的时间和精力,甚至可能中断我的研究。并且,感情的事……太复杂,变量太多,我没有信心能处理好,也不认为那是我人生的必需品。”
她一口气说完,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然后静静地看着越廷,等待他的反应。
她以为会看到错愕、不解,甚至可能是被利用后的愠怒。
然而,越廷的反应再次出乎她的意料。
他没有立刻反驳或劝说,而是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仿佛在聆听一个有趣的学术报告。
他轻声问道:“知衡,你能再具体一点告诉我,你认为的‘承担不起’的责任,具体是指哪些吗?比如,你担心的‘妻子’的责任,在你看来,具体需要做什么?还有,你提到的‘生育损伤’和抚育孩子的责任,你又是如何理解的?”
他的问题如此具体,不带任何评判色彩,反而让谢知衡怔住了。她没想到他会从这个角度切入。
但她还是认真思考并回答了他:“比如,如果需要以丈夫的生活为中心,调整自己的节奏,打理家务,维系社交,这些就会消耗我本可用于科研的宝贵时间。生育……且不说怀孕和生产本身对女性身体带来的风险和不可逆的改变,仅仅是产后哺乳和抚育幼儿,就足以让一个研究者脱离前沿领域数年之久。而社会舆论和家庭期待,往往会将女性牢牢绑定在母亲这个角色上,要求她牺牲自我,成全家庭。这对我来说,是无法接受的。”
越廷静静地听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仿佛要将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刻进心里。直到她说完,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淡,却似乎比以往任何笑容都更真实的弧度。
“我明白了。”他轻轻颔首,语气平和,“所以,你担心的,是这些外在的、强加的责任和束缚,会妨碍你追求科学的脚步,对吗?”
“可以这么说。”谢知衡点头。
越廷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种奇异的释然和愉悦。
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知衡,你怎么就那么肯定,如果我越廷想要一个伴侣,就一定要她承担这些呢?”
谢知衡愣住了。
“如果,”他微微歪头,“我告诉你,你担心的这些,我都可以不要呢?”
“……”谢知衡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越廷继续缓缓道,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你说你不想承担为人妻的责任,不想被家务琐事束缚。好,我们可以请人打理生活,或者,我也可以学着做。你只需要做你自己,保持你现在的生活节奏,沉浸在实验室里,几天几夜不露面都没关系,我保证不会打扰你,只会担心你的身体。”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她因惊讶而微微睁大的眼睛,继续说道:“你不想生育,害怕损伤和抚育孩子的责任。也好,”他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谈论天气,“我们可以不要孩子。反正我弟弟越峰的妻子刚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孩女孩都有,越家不算绝后。家族的延续,我并不那么在乎。”
这下,谢知衡是真的震惊了。在这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观念依旧根深蒂固的年代,一个像越廷这样出身、身处高位的男人,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可以不要孩子”,这简直超出了她的认知范畴。
她怔怔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
看到她毫不掩饰的惊讶,越廷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语气却更加郑重:“至于你问,我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我的答案是——什么都不需要。我喜欢你,从始至终,都只是因为你自身的耀眼,因为你站在实验台前沉静专注的样子,因为你面对权威不卑不亢的反抗,因为你偶尔流露出的、与年龄不符的通透和……忧郁。我从未奢望过你为我洗手作羹汤,或者成为一个相夫教子的传统妻子。那是对你的亵渎,也是对我自己眼光的否定。”
他身体微微后靠,姿态放松,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而且,知衡,我们相处这段时间,抛开最初那个不算纯粹的开始,我越廷,可曾做过任何一件让你感到为难、或者违背你意愿的事情?可曾试图干涉过你的学业、你的研究?可曾要求过你履行任何你所谓的‘义务’?”
谢知衡下意识地回想。
确实,越廷在她面前,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和绝对的尊重。他的帮助精准而高效,从不挟恩图报;他的出现总是有合理的理由,从不死缠烂打;他的言行举止,从未越雷池一步。他甚至比陈铮更能理解和支持她对科研的全身心投入。
看到她眼神中的动摇和沉思,越廷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但他没有步步紧逼,反而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落寞和包容:“当然,我说这些,并非要强迫你改变主意。我尊重你的选择,一直如此。如果你依然觉得,我们分开是对彼此最好的结局,我接受。”
他看着她,目光深邃,带着一丝恳求:“只是,知衡,也请你给我一点时间。毕竟,我对你的感情,并非虚假。要立刻从这段关系中抽离,对我而言,并非易事。可以吗?”
他这番以退为进,情理兼备的话语,彻底打乱了谢知衡的阵脚。
她原本准备好的、坚决分手的话,在对方如此坦诚甚至堪称“牺牲”的表白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不近人情。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越廷话语里那份沉甸甸的、真实的感情,这让她原本坚定的心,第一次产生了剧烈的动摇。
她看着他,这个在外翻云覆雨、手握权柄的男人,此刻在她面前,却如此坦诚甚至带着几分脆弱地剖析着自己的内心,承诺着在这个时代看来惊世骇俗的条件。
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感动、困惑和一丝莫名心软的情绪,在她心底蔓延开来。
最终,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好。”
这次倾心之谈,非但没有让两人分开,反而奇妙地拉近了他们的距离。
谢知衡对越廷的认知,从一个“合作者”、“背景深厚的追求者”,变成了一个似乎真正理解并愿意支持她人生选择的、复杂而真实的个体。
而越廷,则更深入地触碰到了谢知衡坚硬外壳下,对独立和科学追求的极致执着,这让他对她的渴望,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加炽烈和志在必得。
然而,越廷清楚地知道,最大的障碍,从来不是谢知衡那套“不婚主义”的理论,而是那个始终在阴影处虎视眈眈的陈铮。
他必须抓住谢知衡心软的契机,进一步巩固自己的位置,同时,也要适时地、精准地刺激陈铮,彻底瓦解那份谢知衡过度依赖的兄妹情谊。
机会很快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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