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园书房内,壁炉里的炭火烧得正旺,驱散着从门窗缝隙渗入的寒意。
林承志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放着三份文件。
左边,是安德烈亚斯整理出的、关于干扰日本获取速射炮技术的初步行动方案。
涉及在欧洲通过商业竞争、议会游说、乃至秘密收购阿姆斯特朗公司部分股份等多项措施,所需资金庞大,且风险极高。
中间,是麦卡伦和华蘅芳联合提交的《速射炮原型试制紧急加速方案》。
要求在现有基础上追加三成预算,增聘至少五名有实战经验的德国或意大利炮械工程师。
并将部分非核心部件的加工外包给香港和新加坡的可靠工坊,以缩短工期。
方案末尾用红笔标注:“若一切顺利,首门可测试原型炮预计最早于明年三月底完成,比原计划提前约两个月。”
右边,则是福伯通过新建立的备用采购渠道,从香港发回的第一批特种钢材和精密仪器的报价单。
价格比欧洲渠道平均高出两成,交货期也延长了十五天。
福伯在附言中强调:“已查验样品,质量符合要求,供应稳定,且卖家背景相对单纯,暂未发现与日方或光明会有关联。”
三份文件,代表着三条战线的紧急应对。每一条都需要巨额资金,都需要承担风险,也都刻不容缓。
林承志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自苏菲提供那份关键情报以来,他几乎每天都工作到深夜,协调各方,调整计划,应对层出不穷的意外。
资金如流水般拨出,压力也与日俱增。
“少爷。”林福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紫檀木匣,神色有些异样。
“北京杨府又派人送东西来了。这次……是个生面孔,放下匣子就走,只说‘杨老爷嘱咐,务必亲交林公子’,连茶都没喝一口。”
林承志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个精致的木匣上。
距离上次收到静宜格格混在杨御史“赠书”中的信件,已经过去一个多月。
这期间,他按照“不回信但保持联系”的原则,只在与杨御史的正常通信中,隐晦地提了一句感谢赠书,尤其欣赏书中批注。
如今,第二件东西来了。在这种敏感时刻。
“放下吧。”林承志示意。
林福将木匣放在书桌一角,垂手退到一旁。
林承志挥挥手:“福伯,你去忙吧。有事我会叫你。”
“是,少爷。”林福迟疑了一下,还是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林承志站起身,走到木匣前。
匣子做工考究,表面光滑如镜,没有任何标记,只有一把小巧的黄铜锁。
钥匙就插在锁孔里。
林承志仔细检查了木匣的外观、锁具,掂了掂分量,没有异常。
他转动钥匙,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掀开盒盖,拨开填充的丝绵,映入眼帘的,是一卷用黄绫精心包裹的卷轴。
卷轴旁,放着一个略小的锦囊,以及一封信。
信依旧装在素白信封里,封面上画着一枝墨梅,只是这次梅花旁多了两片竹叶。
林承志先拿起那个锦囊。
入手沉甸甸的,打开,倒出里面的东西,是两枚印章。
一枚是羊脂白玉方章,印文是阴刻的“戒急用忍”四个篆字,刀法古拙,边款刻着“静宜自箴”。
另一枚是鸡血石随形章,印文是朱文“格物致知”,边款刻着“赠承志兄共勉”。
两枚印章石质极佳,雕工精湛,显然是精心挑选和刻制的。
“戒急用忍”是静宜自用章,却送给了他。
“格物致知”更是直接刻了他的名字,寓意深刻。
林承志心中微震。
静宜格格此举,几乎是在明确表态:
她知晓他的处境,认同他的道路,并且愿意以这种私密而郑重的方式,与他“共勉”。
他将印章小心放回锦囊,然后拿起那封信。
展开洒金笺,依旧是那娟秀有力、带着独特风骨的楷书:
“承志先生台鉴:
暌违月余,沪上寒深,京华亦已木叶尽脱,朔风初起。
遥想先生终日劳形案牍,奔波实业,虽壮志可嘉,然亦须善自珍摄,勿使心神过耗。
前奉芜函,并附拙刻小印两枚,一以自警,一以赠君,区区之意,伏惟晒纳。
近日宫中多事,圣躬偶有违和,太后垂帘,益加勤政。
然外间议论纷纭,非止于宫闱。
都察院诸公,近日连上封奏,虽多迂阔之论。
然其中亦偶有‘海外归客,交通内侍,阴结党羽,其志难测’等语,影影绰绰,所指者谁,昭然若揭。
虽天听高远,圣明烛照,然三人成虎,积毁销骨,古有明训。
先生抱负非常,所为者大,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堆出于岸,流必湍之。
此自然之理,亦世情之常。
况沪上华洋杂处,耳目众多,先生一举一动,皆在他人窥伺之中。
近日闻先生与泰西某报馆女史过从稍密,宴饮酬酢,共舞言欢。
此本寻常交际,然落于有心人眼中,难免滋生事端,附会曲解。
御史风闻奏事,捕风捉影,乃其本职。
若以此为由,再兴波澜,恐于先生大业有碍。
静宜深居宫禁,于外间事所知了了,然既蒙先生以国士相待,又感前番援手之谊。
故不揣冒昧,敢进刍荛之言:
大丈夫行事,当明者保身,亦需避嫌远疑。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固所应当。
然于细处末节,尤需谨慎。
譬若行舟于惊涛,舵柄在手,然舷边之浪,亦足覆舟。
另,杨世伯处,先生可一如既往,然书信往来,谨记‘明修栈道’之喻。
宫门似海,片纸只字,皆可能引火烧身。
凛冬将至,望先生添衣加餐,砥砺前行。
他日若得机缘,或可再聆先生畅论格致之妙,实业之兴。
临楮神驰,书不尽言。
静宜 谨肃
光绪十五年十月初八夜 灯下”
信不长,但字字千钧!
林承志捏着信纸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反复读了三遍,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入他的神经。
静宜的警告,比苏菲的情报更让他感到寒意刺骨!
首先,她证实了政治风暴正在升级。
都察院的弹劾并未停歇,反而变本加厉,已经出现了“交通内侍,阴结党羽”这样恶毒而敏感的指控!
“交通内侍”,这明显是在影射他与静宜格格的联系!
虽然她用“影影绰绰”来形容,但指向性已经极其明确!
这意味着,他与静宜之间那条极其隐秘的连线,很可能已经暴露了!
至少,已经引起了政敌的怀疑和刺探!
是谁泄露的?杨御史?不可能,杨世伯是他父亲故交,且为人谨慎,断不会轻易出卖。
那只能是宫中!静宜身边有耳目?还是信件传递环节出了问题?
其次,她直接点出了他与苏菲的交往!
“泰西某报馆女史”、“宴饮酬酢,共舞言欢”,这指的正是英国领事馆舞会那晚!
这件事,连远在北京深宫中的静宜都知道了,而且知道得如此具体!
这说明什么?说明当时在场有人详细报告了此事,并且这个报告以极快的速度传到了北京,甚至传到了宫中!
是日本领事馆的人?还是光明会的眼线?
或者……是清廷自己安排在租界监视洋务人员的密探?
无论哪种可能,都意味着他林承志,已经完全暴露在无数双眼睛之下,一举一动都可能被记录、被解读、被用作攻击的武器!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是静宜的立场和智慧。
她在这封信中,展现出了远超其年龄和身份的敏锐政治嗅觉和深沉心机。
她不仅警告他危险,更指出了危险的具体来源和形。
她建议他“明者保身”、“避嫌远疑”,尤其是在与苏菲这样的敏感人物交往时。
她甚至暗示,与杨御史的通信也要注意分寸,因为宫门之内,危机四伏。
她送来的两枚印章,“戒急用忍”是提醒他面对压力和挑衅要沉住气,“格物致知”是鼓励他坚持正途。
一个深宫中的年轻格格,能有如此见识、胆魄和情义,着实让林承志震撼,也让他肩头的责任感和保护欲陡然增加。
他绝不能让这个勇敢而聪慧的女子,因为与自己的联系而受到牵连和伤害!
林承志将信纸凑近壁炉的火焰,纸张边缘卷曲、焦黑,迅速化为灰烬。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
林承志走回书桌前,提起笔,铺开信笺。
他直接给盛宣怀写密信。
“杏荪大人台鉴:前承教诲,铭感五内。
近日沪上诸务,略有进展,然亦多烦扰。
都察院诸公似对晚生格外‘关注’,竟有‘交通内侍’之诬语流布。
此等无稽之谈,本不足辩,然恐三人成虎,累及清誉,更恐有小人借此构陷,波及无辜宫眷,则晚生百死莫赎。
恳请大人于李中堂座前,相机美言,澄清谣诼。
晚生行事,但求无愧于心,于实业报国一途,绝无二志,然亦知树大招风,自此当更加谨言慎行,深居简出,免授人以柄。
留学军官事,变通之法已思得,容后再详禀。……”
这封信,一是向李鸿章和盛宣怀求助,借助他们的政治力量抵挡弹劾。
二是表明自己“谨言慎行”的态度,尤其是暗示会注意与敏感人物保持距离,以安其心。
三是为即将启动的秘密留学计划做铺垫。
写完给盛宣怀的信,林承志唤来林福。
“福伯,两件事。第一,将这封信以最快最安全的方式,送到天津盛宣怀大人手中,必须亲手交到他本人或绝对心腹手上。”
“第二,从今天起,除非必要,我闭门谢客。
所有外界拜访,一律由你或安德烈亚斯先生代为接洽。
特别是……如果有那位《泰晤士报》的苏菲·陈小姐来访,就说我偶感风寒,需要静养,不便见客。
态度要客气,但理由要坚决。”
林福接过信,脸上忧色更重:“少爷,可是出了什么大事?是不是北京那边……”
“没什么,只是树大招风,暂时避避风头。”林承志安抚道。
“厂里和外面的事情,一切照旧,按计划推进。只是我本人,需要低调一些。”
“老奴明白了。”林福不再多问,躬身退下。
“戒急用忍……”林承志低声自语,“静宜,谢谢你的提醒。我会小心。”
他的目光,落在了书桌上那份《速射炮原型试制紧急加速方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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