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书记马建设,终究是被迫退了一步。
那场撼动全县的电视直播,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火辣辣地抽在他的脸上,也抽在盘龙县固化的权力肌理上。
民意如潮,他挡不住,也不敢挡。
紧急召开的县委常委会上,马建设一反常态,主动揽责,痛陈跃进水库问题的紧迫性。
他言辞恳切,神情悲壮,仿佛他才是那个一直为民请命的孤臣。
“项目办的工作,必须立刻开展起来!人,要给!钱,也要给!”
声音洪亮,回荡在会议室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心”。
县长李卫民的指尖在桌面下,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他面无表情,静静看着马建设的表演。
很快,一份由县委组织部和财政局连夜炮制的“支持方案”,摆在了秦峰的办公桌上。
老钱主任探头看了一眼,脸上刚刚堆起的笑容瞬间龟裂,然后寸寸粉碎。
人员名单上,赫然写着:
县档案局,老刘,五十八岁,距离退休还有两年,以嗜酒如命闻名全县机关。
县卫生局,小孙,女,三十出头,着名的药罐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两百天在请病假。
县农机站,老周,老资格,特长是上班织毛衣,下班第一个冲出办公室。
剩下几个,无一例外,全是各个单位避之不及,想甩都甩不掉的“老大难”。
再看款项。
第一笔启动资金,五万块。
这点钱,别说水库的除险加固,连给项目办这几口人配齐一套新电脑的预算都不够。
这已经不是把秦峰架在火上烤了。
这是直接把他踹进一个塞满了老弱病残和废铜烂铁的深坑,然后把坑口用钢板焊死。
消息传开,整个县府大院的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心照不宣的幸灾乐祸。
秦峰,成了那个捅破了天,却发现自己手里只有一根绣花针的可怜虫。
然而,当组织部的人事科长,将这份名单和一沓人事档案递给秦峰,并准备好迎接他滔天怒火时。
秦峰只是平静地接了过来。
他甚至还笑了笑,对着前来交接的人事科长,温和地道了声谢。
“辛苦了,组织部效率很高,我们项目办感谢县委的关心和支持。”
那笑容,真诚,坦然,不带一丝一毫的勉强。
人事科长准备好的一肚子安抚和搪塞的说辞,顿时像鱼刺一样,死死卡在喉咙里,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最后只能在一种见了鬼的表情中,讪讪离去。
下午,项目办第一次全体会议。
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第一次坐满了人,气氛却割裂得诡异。
左边,是王老三和张承业带领的“民间监督小组”,老工人们一个个腰杆挺得笔直,眼里能喷出火来,替秦峰感到不值和愤怒。
右边,是档案局老刘、卫生局小孙、农机站老周领衔的“县委支援天团”。
老刘身上还带着隔夜的酒气,哈欠连天,眼皮耷拉着。
小孙拿着个硕大的保温杯,脸色苍白如纸,不时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咳嗽。
老周最是旁若无人,已经从包里拿出了毛线和织针,悠然自得地开始比划。
尴尬在空气中凝结,几乎能滴出水来。
“秦主任,你费那么大劲把我们这些老家伙要来,是准备在这儿开个茶话会,还是一起排队等着退休啊?”
老刘打了个浓重的酒嗝,阴阳怪气地开了口。
他在这县里机关混了一辈子,早就成了人精,什么都看透了,自然不把这个嘴上没毛的毛头小子放在眼里。
王老三那边“噌”地一下就站了起来,蒲扇大的手掌指着老刘的鼻子就要开骂。
秦峰抬手,轻轻往下压了压。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看着这群被所有人当成包袱和垃圾的“兵”,脸上没有半分嫌弃和失望。
“刘老师傅,您说对了,但也不全对。”
秦峰这句开场白,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茶话会,是要开。但不是坐在这里开。”
他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盘龙县地图。
秦峰拿起一支红笔,在地图上,沿着跃进水库广阔的库区,画了一个巨大的、触目惊心的红圈。
“从明天开始,我们项目办的第一个任务,就叫‘重走长征路’。”
“我,还有我们在座的所有人,分成三支队伍。”
他看向老刘和那几个老油条,目光坦诚。
“刘师傅,你们几位都是县里的老资格,人头熟,路子广,我希望你们能成立‘后勤保障队’,负责我们这次行动的吃喝拉撒,以及跟沿途村镇的协调工作,这个重任,交给你,没问题吧?”
老刘愣住了,织毛衣的老周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他们设想过秦峰会发火,会训话,会给他们穿小鞋,唯独没想到,是给他们派了个最擅长、最没风险、听起来还最重要的活儿。
秦峰的笔又指向了几个相对年轻,但同样被视为“闲人”的干部。
“你们几个,跟着我,组成‘勘探记录队’。我们要用自己的脚,把这地图上的每一个角落,都重新丈量一遍!水库的每一条裂缝,每一处渗水,都要给我用笔和相机,清清楚楚地记下来!”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王老三和张承业身上,充满了郑重。
“王大爷,张工,你们带领监督小组的老师傅们,组成我们的‘民意宣传队’。”
“我们走到哪,你们就把县委的决心,把我们正在做的事,宣传到哪!”
“我们要让水库周边的每一个老百姓都亲眼看到,政府没有忘记他们!我们正在为他们的身家性命拼死奔波!”
整个办公室,鸦雀无声。
那群本来已经心如死灰、准备混吃等死的老弱病残,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异样的光亮。
这辈子,他们第一次,没有被当成垃圾一样被嫌弃,而是被郑重地赋予了一个听起来无比重要的“任务”和“使命”。
秦峰收起笔,转过身,目光如炬,一字一句。
“我知道,县里只给了五万块。”
“这笔钱,不够买钢筋,不够买水泥,但它足够我们买草鞋,买干粮!”
“马书记不给我们精兵强将,不给我们真金白银,那我们就自己当自己的兵马,用我们这两条腿,走出一条路来!”
“我秦峰,就在这儿跟大家交个底。”
“这个项目,要么不做,要做,就做成一个谁也别想伸手、谁也别-想摘桃子的铁案!”
“谁要是中途掉了队,我绝不怪他。但谁要是能跟我走到最后,我秦峰保证,这个天大的功劳,绝不会亏待任何一个出过力的兄弟!”
这番话,没有半句官腔,却像一记重锤,砸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档案局老刘那双常年被酒精浸泡得浑浊不堪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当天下午,马建设就听说了秦峰这个荒唐至极的计划。
他在自己的红木办公桌后,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重走长征路?哈哈哈哈!”
他对着秘书,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和嘲弄。
“他以为这是在拍电影吗?带着一群老弱病残去郊游?”
“随他去!让他折腾!我倒要看看,他能用脚走出个金山银山来不成!”
秘书也连忙陪着笑。
“书记英明。等他把老百姓的胃口吊得高高的,自己又什么都干不成,到时候,那滔天的民怨,不等我们动手,他自己就把自己给活活烧死了。”
马建设满意地点点头,端起了新换的茶杯。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撞开,他的另一个秘书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
“书记!不……不好了!”
“省城的车!三辆!三辆省城牌照的越野车,直接开进咱们县委大院了!”
马建设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他快步走到窗边,猛地撩开百叶窗。
三辆挂着省城牌照的黑色丰田普拉多,霸道地停在县府办公楼前,崭新的车身在阳光下闪着一种不祥的冷光。
车门打开。
一个穿着深色夹克,身形笔挺如松的中年男人,从为首的车上走了下来。
马建设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针尖。
高世岩!
省水利厅的总工程师!那个出了名的不讲情面、只认技术的疯子!
他怎么来了?而且是这种突袭的阵仗!
县长李卫民也被惊动了,正匆匆从楼上下来。
马建设强行压下内心的惊涛骇浪,硬生生挤出一个无比热情的笑容,大步流星地迎了上去。
“高总工!哎呀,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您看您,来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们好去市里迎接您啊!”
高世岩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眼神冷得像冰,连手都懒得伸出来握一下。
他径直走到县长李卫民面前,从公文包里,掏出了一份盖着鲜红印章的红头文件。
“李县长,根据省委领导的最新指示精神,我代表省水利厅,在此宣布一项决定。”
高世岩的声音不高,却像钢针一样,清晰地扎进周围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所有看热闹的、假装路过的机关干部,全都屏住了呼吸。
“鉴于盘龙县跃进水库项目的特殊性、复杂性与紧迫性,为确保中央和省里下拨的专项资金能够专款专用,杜绝任何形式的截留、挪用与贪腐。”
他顿了顿,凌厉如刀的视线,缓缓扫过马建设那张已经开始发白的脸。
“省厅决定,对该项目后续所有资金,实行垂直管理!”
垂直管理!
这四个字,像四记万钧重锤,狠狠砸在马建设的心口!
高世岩完全没理会众人脸上的惊愕,他的手猛地抬起,指向了刚刚从项目办那栋破旧小楼里走出来的秦峰。
“所有项目款项,将由省厅财务处,直接拨付至新设立的‘跃-盘专项001号’独立账户!”
“该账户,由项目办常务副主任,秦峰同志,全权负责!”
“所有资金动向,只需向省水利厅派驻的项目督导组,以及盘龙县项目民间监督小组,进行双重报备即可!”
一瞬间,马建设的脸,血色褪尽,惨白如纸。
他彻底、完全、干净地失去了对这笔巨额资金的任何控制权。
秦峰,这个他本以为已经被自己彻底捏死、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小蚂蚁,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拿到了这盘棋里,最关键的兵马和钱粮!
当晚。
喧嚣散尽,高世岩在李卫民的陪同下,私下找到了秦峰。
“小秦,今天这出戏,漂亮!”
高总工用力拍了拍秦峰的肩膀,眼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赞许。
“不过,光有钱还不行,你还得有真正靠得住的自己人。”
他从公文包里,又拿出了几份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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