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世岩留下的那几份档案，秦峰连夜看完了。
档案袋里没有复杂的履历，只有三把藏在鞘中的刀。
一个因顶撞领导被发配到水文站的测绘专家。
一个性格耿直、在机关冷板凳上磨平了棱角的财务高手。
还有一个，是高世岩曾经的学生，因不愿在设计图纸上妥协，被几家施工单位联手排挤，最终辞职开了家小小的工程监理公司。
他们是高世岩藏在省城的技术派，是真正的孤臣。
有了钱，有了兵。
秦峰的“跃进水库除险加固项目办公室”，终于有了筋骨，不再是那个一推就倒的空壳子。
然而，棋盘的另一端，那只看不见的手，落下了新的棋子。
第二天上午，项目办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被人敲响了。
敲门声很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一个自称“宏图建材公司”的王经理，梳着油光锃亮的背头，挺着一个快要把衬衫扣子崩开的浑圆肚子，走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两个提公文包的随从，一进门，视线就像探照灯一样扫过这间简陋的办公室，眼神里的轻蔑毫不掩饰。
“哪位是秦峰，秦副主任？”
王经理的声音很大，像是在自家客厅里喊人。
秦峰从一堆刚刚运到的测绘仪器后面抬起头。
“我就是。”
王经理大咧咧地走过来，两根手指夹着一张名片，不是递，而是像飞镖一样“贴”到了秦峰面前的桌子上。
“秦主任，真是年轻有为啊。”
他咧嘴一笑，一口被烟酒熏得焦黄的牙齿分外刺眼。
“我们是省城来的宏图建材。这次来，是响应省水利厅刘副厅长的号召，特地来支持你们盘龙县的重点工程！”
刘副厅长。
四个字一出口，办公室里那股懒散的空气，瞬间被抽干了。
档案局打了一上午瞌睡的老刘，腰杆猛地挺直。
卫生局捧着保温杯养生的小孙，杯子悬在了半空。
就连角落里埋头织毛衣的老周，也把织针插进毛线团里，耳朵竖得像兔子。
那是省厅的领导，是真正的云端大人物。
王经理对这种效果极为满意，他拍了拍随从的公文包，像在炫耀自己的战利品。
“我们公司新研发了一批特种水泥，标号、强度，绝对是国内顶尖水平。刘厅长对你们项目非常关心，特地嘱咐我们，价格上一定要拿出最大的诚意。”
他伸出三根肥硕的手指。
“比市场价，低三成！”
办公室里响起一片细微但清晰的抽气声。
老刘的眼睛都亮了，他连忙凑到秦峰耳边，压低了嗓门，语气里的激动藏都藏不住。
“秦主任！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啊！省领导这是在扶持咱们，给咱们送政绩来了！”
王经理把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那丝得意的笑意更浓了，又抛出一个更重的筹码。
“而且，我们宏图建材可以先供货。等你们项目资金宽裕了，再分期结款。怎么样，秦主任，这份诚意，够不够？”
条件优厚到了诡异的地步。
项目办里这群被边缘化了一辈子的老油条们，第一次尝到被“上头”关照的滋味，一个个脸上都透出兴奋的红光，望向秦峰的眼神充满了灼热的期待。
秦峰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指尖，在桌上一份水文图纸上轻轻划过。
那条熟悉的河流曲线，与他记忆深处一桩惊天大案的脉络，缓缓重合。
宏图建材。
前世，就是这家公司。
就是这种所谓“特种水泥”，用在了另一项国家级重点工程上。
大桥未通车先垮塌。
那场震动朝野的重大安全事故，其背后牵扯出的庞大利益链，最终指向的负责人——陆承。
这不是诚意。
这是陆承递过来的一杯毒酒。
用“刘副厅长”和“三成优惠”包装得无比精美，散发着让人无法拒绝的香气。
喝下去，项目在半年后爆出惊天质量丑闻，他秦峰，这个项目的全权负责人，将死无葬身之地。
不喝，就是当众打刘副厅长的脸，公然对抗省厅领导。他这个刚刚立起来的项目办，会在瞬间被无数只手重新按进泥里。
马建设那张幸灾乐祸的脸，仿佛已经浮现在了空气中，正等着看他的笑话。
秦峰抬起头。
他脸上忽然绽开一个无比热情、无比真诚的笑容。
他猛地站起身，快步上前，双手紧紧握住了王经理那只肥厚油腻的手。
“王经理！哎呀，太感谢了！你们这真是雪中送炭啊！”
“请您务必代我，向刘厅长转达我们项目办最诚挚、最热烈的谢意！我们一定，绝不辜负省领导的殷切期望！”
他这一番姿态，让老刘和身后的一众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王经理那张油脸上，也终于露出了计划通的笑容。
“好说，好说。那秦主任，这合同……”
“签！必须签！马上就签！”
秦峰表现得比他还要急切，转身就对新来的财务小李喊道。
“小李，立刻准备合同！用我们最高规格的采购合同！”
这一连串的反应，让王经理都有些始料未及，但一切顺利得让他心花怒放。
然而，就在他准备大马金刀地坐下，等着签合同时，秦峰的声音再次响起。
“王经理，您看这样行不行？”
他的神态依旧热忱，但说出的话，却让办公室的温度凭空降了几度。
“为了体现我们对省领导关怀的高度重视，也为了响应号召，把我们这个项目打造成全省乃至全国的‘透明化工程样板’，我有个不成熟的小建议。”
“哦？秦主任请讲。”
王经理端茶杯的动作，顿住了。
秦峰走到墙边的地图前，手指在那片广阔的库区上画了一个圈。
“我提议，咱们实行一种创新的采购模式，叫‘公开见证，三方封样’。”
“什么意思？”王经理嘴角的肥肉不自然地抖了一下。
“很简单。”
秦峰转过身，一字一句，吐字清晰如钢珠落地。
“等你们宏图建材的第一批水泥送到现场，我们由项目办、你们宏图公司，还有我们特聘的‘民间监督小组’，三方人员共同在场。”
“我们当着所有人的面，随机抽样，一式三份，当场封存。”
“然后，这三份样品，一份送省城权威机构，一份送京城国家级实验室，还有一份，送到隔壁省的检测中心。”
“三家机构同时检测，报告同时出具，检测结果，向全社会同步公布！”
王经理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秦主任，这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您这是不信任我们宏图，还是不信任刘厅长？”
他立刻把刘副厅长抬了出来当盾牌。
秦峰瞬间摆手，脸上满是惶恐。
“王经理您天大的误会！我这恰恰是为了保护刘厅长的声誉啊！”
“您想啊，这么重要的项目，用了刘厅长亲自推荐的材料，要是我们不把程序走到极致的透明，将来万一有那么一两个宵小之辈捕风捉影，说三道四，那脏水不是泼到刘厅长身上了吗？”
“我们现在，就把所有事都摆在太阳底下，让全县人民都看着，用三份最权威的报告，向所有人证明，宏图建材的质量坚如磐石！这才是对刘厅长关心最好的回报！这叫爱护领导，是堵死所有小人构陷领导的阳关大道！”
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大义凛然。
王经理被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秦峰不给他任何思考的余地，又加了一把火。
“对了，为了扩大这次‘爱护领导’的宣传效果，我已经向县里申请，准备邀请县电视台，对我们这次‘首次建材入场暨三方封样仪式’，进行全程电视直播！”
直播？！
王经理的额角，开始有细密的冷汗渗出。
他被彻底架在了火上烤。
签下这份补充条款，等于走进一个为他精心布置的屠宰场。
不签，就是当场承认自己的水泥有问题，这场直播会瞬间变成宏图建材的丑闻发布会。
秦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温和依旧，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王经理，您看，我的这个提议，没问题吧？”
最终，王经理几乎是咬碎了后槽牙，在补充了“三方封样及直播”条款的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三天后，跃进水库大坝下。
十几辆重型卡车排成一列，崭新的水泥袋堆积如山。
县电视台的摄像机、话筒、灯光全部就位。
县长李卫民也亲自到场，为这场仪式站台，这无疑又给仪式增添了官方的权威性。
封样仪式在全县人民的电视直播中，有条不紊地进行。
秦峰发表了简短讲话，句句不离“感谢县委领导支持”，“感谢省厅领导关心”。
民间监督小组的代表王老三，一位当年修水库的老民兵，他戴着一双崭新的白手套，表情肃穆，在摄像机特写镜头前，亲手将三份水泥样品装进密封袋，贴上封条，盖上三方印章。
王经理站在一旁，面色僵硬，努力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一切似乎都将顺利结束。
然而，就在样品即将被专车送走的那一刻。
秦峰突然举起了手。
“等一下！”
全场的目光，所有摄像机的镜头，瞬间聚焦到他身上。
秦峰缓步走到那堆小山一般的水泥前，对着满脸惊愕的王经理，露出了一个充满歉意的微笑。
“王经理，实在不好意思，差点忘了。”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们民间监督小组的老英雄们，当年亲手建起了这座大坝，他们对材料有感情，也有一套自己的土办法。”
他顿了顿，猛地提高了音量，确保每一个人，每一台摄像机都能清晰地录下接下来的每一个字。
“他们想在送检之前，先用自己的‘土办法’，替全县几十万父老乡亲，掌掌眼！”
话音未落。
秦峰对着不远处的王老三，轻轻点了一下头。
王老三扔掉手上的白手套，转身从工具堆里，抄起了一把沉重的八角大铁锤。
他走到一袋刚刚被打开，用来取样的水泥前，二话不说，抡圆了胳膊！
铁锤裹挟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对着那袋特种水泥，轰然砸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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