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兰雅舍”的招牌挂上去,不过月余光景,但内里的变化,却堪称翻天覆地。
秦佩兰几乎是拿出了破釜沉舟的劲头,将这些年积攒的老本,连同那日从几个选择离开的姑娘和管事身上省下的遣散费(她虽说了给足,但有些人走得急,或是自知理亏,并未拿足数额),一股脑儿都投入了进去。按照她那日从珍鸽话语中领悟的方向,再加上自己连日来苦思冥想、四处考察后画出的粗略图纸,请了工匠,日夜赶工。
原先那大红大绿、透着俗艳之气的门面被拆了下来,换上了沉稳的黑漆木门,门楣上悬挂着“佩兰雅舍”四个瘦金体字的匾额,是秦佩兰花了不少钱,请一位颇有名气的遗老书法家题写的,显得清雅而有底蕴。临街的窗户扩大了,换上了明亮的玻璃,挂着素雅竹帘,既透光,又保有一丝神秘。
厅堂之内,更是焕然一新。那些暧昧不明的粉色纱幔、庸俗的西洋油画美人像被尽数撤去,墙壁重新粉刷成淡米色或浅灰色,挂着几幅意境悠远的水墨山水或是清雅的书法条幅。桌椅也换了,不再是原先那种挤挤挨挨的方桌,而是换成了宽敞舒适的太师椅、沙发,配着梨花木的小几,可供三两人促膝清谈。角落里设了博古架,上面摆放着一些秦佩兰从旧货市场淘换来的、真假难辨的古董瓷器,增添了几分文气。
最重要的改变,还是人。
留下的姑娘们,经历了最初几天的无所适从后,在秦佩兰近乎严苛的培训下,也逐渐有了模样。她们脱下了那些暴露的、闪着廉价亮片的旗袍,换上了统一订制的、款式简洁、料子却不错的素色旗袍或改良裙装,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脸上只施淡妆,要求言谈得体,举止端庄。秦佩兰甚至高价请了一位从大户人家出来的老嬷嬷,教她们基本的待客礼仪、奉茶斟酒的规矩;又请了一位落魄的琴师,教她们识些简单的工尺谱,能勉强弹奏一两首《梅花三弄》、《平沙落雁》之类的雅曲,即便不精,摆个样子,也能充充门面。
跑堂的杂役也统一了干净的短褂,要求手脚麻利,眼神活络,但绝不许多嘴多舌,更不许与客人调笑。
这一切布置妥当,选了个黄道吉日,没有敲锣打鼓,只在门口贴了张简洁的启事,宣告“佩兰雅舍”正式开业,主营清茶、细点、听曲、雅聚,实行会员邀约制。
头几天,门庭冷落得让秦佩兰心里发慌。过往的熟客探头看看这焕然一新的格局,再瞧瞧那些站得笔直、目不斜视的“女招待”,觉得既陌生又无趣,摇摇头走了。还有些原先觊觎秦佩兰或是某个姑娘颜色的恩客,想按老规矩行事,却被不卑不亢地挡了回去,言明此地只做正经生意,碰了一鼻子灰,骂骂咧咧地离开,少不得在外面散布些“秦佩兰疯了”、“装腔作势”的流言。
秦佩兰面上强自镇定,心里却如同油煎。投入了那么多钱,若真是血本无归……她几乎不敢想。夜里独自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薛怀义果真被她狠心赶走了,虽然后者又来纠缠过几次,甚至在外放出些风言风语,但秦佩兰铁了心肠,一概不理),望着窗外清冷的月光,她也曾怀疑过自己的决定,怀疑珍鸽那番话是否只是镜花水月。
转机,在一个细雨霏霏的下午悄然到来。
两位穿着体面长衫、像是教书先生模样的人,因避雨偶然踏入。他们原本只是打算歇歇脚,却被这雅致清静的环境所吸引。穿着干净旗袍的女招待送上用上好瓷器泡制的龙井,茶香袅袅,又端上几样小巧精致的苏式点心,态度恭敬却不谄媚。角落里,一位留下的、原本有些琵琶底子的姑娘,正在琴师的指导下,生涩地弹奏着一曲《春江花月夜》,虽偶有错漏,但在雨声淅沥的午后,也别有一番韵味。
那两位先生顿觉身心舒畅,在此处饮茶闲谈,竟比在那些喧闹的茶馆还要惬意。他们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临走时不仅爽快地付了远超普通茶馆的茶资,还主动询问起这“会员”如何办理。
这第一拨真正意义上的“雅客”,给了秦佩兰莫大的信心。她亲自送客出门,言辞恳切,并奉上自制的、设计素雅的会员凭证。
好事成双。没过几日,一位在报馆任职、素以风雅自诩的编辑,不知从何处听说了这间新开的“雅舍”,慕名而来。此人见多识广,品味刁钻,但一番体验下来,对这里的环境、茶点、尤其是那种区别于寻常烟花之地与嘈杂茶馆的独特氛围大为赞赏。回去后,竟在他主笔的报纸副刊上,写了一篇不短的随笔,盛赞“佩兰雅舍”为“沪上喧闹中的一方净土”,“旧苑新枝,别有洞天”,虽未明说其前身,但字里行间的暗示,反而勾起了一些文人雅士、以及那些厌倦了寻常应酬、想寻个清静地方谈事的商人的好奇心。
渐渐地,“佩兰雅舍”的名字开始在小圈子里流传开来。来的客人不再是以前的嫖客,而多是些文人、学者、艺术家,以及一些追求新奇和格调的商人。他们在这里品茗论道,商谈事务,偶尔兴起,也会挥毫泼墨,或是点评一下那尚显稚嫩的琴艺。虽然人流量远不及从前“花烟间”鼎盛之时,但客人的层次和消费能力却不可同日而语。而且,因为定位独特,几乎没有同类型的竞争者。
秦佩兰也展现出了她作为经营者的精明与魄力。她根据客人的反馈,不断调整茶单和点心品类,甚至引入了少量咖啡和西洋糕点,以满足不同客人的需求。她记住了一些常客的喜好,每每他们到来,总能得到更贴心周到的服务。对于姑娘们,她也严格执行新的奖惩制度,服务好、得到客人称赞的,月底便有额外的红包;若是违反了新规矩,哪怕只是与客人调笑几句,也会受到严厉的处罚。慢慢地,一种新的、健康的经营氛围开始形成。
这一日晚间打烊后,秦佩兰独自在账房拨弄着算盘。看着账本上虽然不算暴利,但已连续数日呈现稳定增长的数字,她长长地、舒心地吐出了一口气。窗外月色明朗,映照着庭院中新移栽的几竿翠竹,疏影横斜,静谧安好。
她端起手边已经微凉的茶,轻轻呷了一口。这茶的滋味,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冽回甘。她不由得又想起了珍鸽。若非她那日一席话,自己恐怕还在那泥潭里挣扎,与薛怀义那样的蛀虫纠缠,眼看着生意一天天衰败下去,最终山穷水尽。
如今,这生意总算是看到了回春的迹象,虽然前路依旧漫长,但至少方向是对的,希望是有的。这不仅仅是银钱上的回暖,更是她秦佩兰人生道路的一次彻底转向。她放下茶杯,指尖拂过账本上“佩兰雅舍”那几个字,眼中闪烁着坚定而明亮的光彩。这“春意”,她定要让它长长久久地驻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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