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的门没关严实,顾长安推门进去的时候,一股子好闻的药香混着炭火气扑面而来。
屋内并没有想象中冷宫的凄清,反倒透着股岁月静好的暖意。窗边的软榻上,坐着一位正在看火候的女子。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依旧整洁的素色宫装,头发只用根木簪随意挽着。虽未施粉黛,但这岁月似乎对她格外优待,没在脸上留下什么风霜,反倒沉淀出一种温润如玉的气质。
顾长安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熟。
那眉眼间的轮廓,跟李若曦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比起若曦的青涩稚嫩,眼前这位更像是一株在深谷中独自盛开的幽兰,从容,静气。
“醒了?”
苏晴雪放下手中的蒲扇,转过头,目光落在顾长安身上,温和得像是在看自家晚辈。
“晚辈顾长安,见过……夫人。”
顾长安拱了拱手,也没拘谨,眼神清澈坦荡。
“快坐,这儿没外人,也没那么多规矩。”
苏晴雪笑着指了指对面的蒲团。
顾长安也不客气,盘腿坐下,顺手扯了扯身上那件稍显宽大的锦袍,有些纳闷:“夫人,这衣服料子是极好的云锦,就是……稍微大了点,穿着透风。”
苏晴雪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随即掩唇轻笑:
“那是自然。这是……那人年轻时候的常服。他那时候习武,架子大,肩膀比你宽些。如今他胖了两圈,这衣服压箱底也是浪费,我想着你身量差不多,就拿给你穿了。”
“放心穿便是,在这院子里,没人会因为一件旧衣裳治你的罪。”
顾长安秒懂。
那人?除了当今圣上还能有谁?
“若曦呢?”苏晴雪盛了一碗刚熬好的药粥,推到他面前,“那丫头守了你三天,没给你添乱吧?”
顾长安接过药粥,吹了吹热气,眼神温柔了许多。
“这几天,真是累坏她了。”
正说着,门帘一挑,一个端着点心盘子的宫女走了进来。
顾长安抬头一看。
觉得有点眼熟。
“我们之前见过?”
青鸾脸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把点心放下:“顾公子,您醒啦……之前奴婢那是奉命行事,您别见怪。”
“不见怪。”顾长安喝了口粥,随口调侃道,“就是你这跟踪技术还得练练,下次别老盯着我看,容易暴露。”
青鸾脸更红了,却忍不住凑近了些,两眼放光地看着顾长安,压低声音问道:
“顾公子,那天晚上……您真拿着筷子就要捅太子啊?”
“嗯?”顾长安挑眉,“怎么,你也觉得我疯了?”
“哪能啊!”
青鸾激动地竖起大拇指,一脸的崇拜,完全没了宫女的矜持。
“那是真牛!奴婢在宫里这么多年,早看那个阴阳怪气的太子不顺眼了,整天装得跟个圣人似的,背地里阴狠得很。您这一筷子虽然没捅进去,但把他吓得钻地道,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咱们静心苑都能多吃两碗饭!”
“青鸾,越说越没规矩了。”
苏晴雪笑着嗔怪了一句,但语气里却没半点责备的意思,反而带着一丝纵容。
顾长安看着这主仆二人的相处模式,心中最后一丝戒备也放下了。
这冷宫,倒是个有人情味的地方。
待青鸾退下后,顾长安放下空碗,擦了擦嘴。
“夫人。”
“嗯?”
“晚辈有个疑问。”顾长安指了指四周,“这皇宫大内守卫森严,我这又是伤员又是‘刺客’的,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躺到您这儿来的?”
“这很难猜吗?”苏晴雪反问。
顾长安想了想,试探道:“老天师?”
“聪明。”
苏晴雪点了点头,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苏长河和陆行知虽然厉害,但这皇宫他们进不来。是袁天罡那个老道士,一手提着一个,直接翻墙进来的。”
“他把你往这一扔,说是这天下除了我这儿,没地方能让你安心养伤。”
说到这,苏晴雪叹了口气。
“后来陛下也来了。他看了你许久,没让太医插手。我虽然久居深宫,但也算是久病成医,治你这点外伤内损,倒也不难。陛下默许了,这事儿也就成了咱们院子里的秘密。”
顾长安听完,长舒了一口气。
这老神棍,办事还挺靠谱。
“多谢夫人救命之恩。”顾长安正色道。
“谢什么。”苏晴雪摆了摆手,看着顾长安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深邃,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长安啊,阿姨多句嘴问你个事儿。”
“您说。”
“那天晚上……”
苏晴雪的声音压低了几分,目光紧紧锁在顾长安脸上。
“听魏伴伴回来说,你当时对太子动了杀心?而且是没有丝毫犹豫的那种?”
顾长安一愣,随即坦然地点了点头:“是。”
“你不怕?”苏晴雪眉头微蹙,“那毕竟是储君。而且……你既然那么聪明,应该猜到了曦儿的身份。名义上,他可是曦儿的皇兄。你若是杀了他,就不怕曦儿难做?不怕陛下震怒?”
顾长安沉默了片刻。
他转头看向窗外那方四角的天空,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有些懒散,却又透着极致嘲讽的弧度。
“夫人,我这人懒,不喜欢动脑子去想那些复杂的利害关系。”
顾长安回过头,直视着苏晴雪的眼睛。
“我当时想杀他,理由其实很简单。”
“什么理由?”
“看脸。”
“看脸?”苏晴雪愣住了。
“对,看脸。”
顾长安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脑子。
“我看过您的字,见过若曦的人,也从以前的旧书信里,读过陛下年轻时的样子。”
“陛下虽然是帝王,但骨子里是个重情义的人;您虽然身在冷宫,却依然温婉大气;若曦更是不用说,那是钟灵毓秀、心地善良的好姑娘。”
顾长安摊了摊手,一脸的理所当然。
“可那位太子殿下呢?”
“眼神阴鸷,行事乖张,满身戾气,偏偏还要装出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阴损和扭曲……实在是太违和了。”
少年笑了笑,语气笃定得像是在说一加一等于二。
“恕晚辈直言。”
“能生出若曦这般女儿的爹娘,绝对生不出那种……玩意儿。”
“所以我当时根本没把他当什么皇子皇孙看,也没想什么后果。”
“我就是单纯觉得……”
顾长安耸了耸肩。
“这种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野种,杀了也就杀了,说不定还是在替陛下……清理门户呢。”
静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苏晴雪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嘴巴微张,半晌没说出话来。
她想过无数种理由。
少年意气、冲冠一怒为红颜、或者是某种深谋远虑的政治投机……
但她唯独没想到,顾长安的理由竟然如此简单,如此粗暴,却又如此……直指真相!
仅仅凭着直觉,凭着对人性本能的判断,他就看穿了那个隐藏在深宫二十年、连许多朝中大臣都不敢深想的惊天秘密!
“哈哈……哈哈哈哈……”
良久。
苏晴雪忽然笑了起来。
她笑得前仰后合,眼角甚至笑出了泪花。那是一种压抑了许久之后,终于被人理解、被人说破的畅快。
“好!好一个看脸!”
“好一个清理门户!”
苏晴雪端起茶杯,像是敬酒一般,对着顾长安举了举。
“长安,你这双眼睛,真毒。”
她收敛了笑意,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恨意,却又带着几分对顾长安的欣赏。
“你说得对。”
“那个东西……”
“确实不是我们家的种。”
“他是先太子的遗孤。”
“也就是当今陛下的……亲侄子。”
顾长安愣了一下。
“先太子?”
“是啊,那时候还是天元年间。”
苏晴雪的声音变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那些沉睡在旧时光里的尘埃。
“先太子名为李承乾,是个……很规矩的人。他和你爹,其实是好友。”
“那时候你爹总有些天马行空的想法,今天要造飞鸟,明天要改税制。先太子虽然觉得这些想法离经叛道,不合祖制,但他从不曾在背后落井下石。他只会板着一张脸,拿着圣贤书,当你爹面一条一条地驳斥。”
苏晴雪似乎想起了当年的场景,眼中多了一丝暖意。
“你爹常说,这李承乾就是个木头桩子,无趣得很。可每次有好酒,还是会提着去东宫找这木头桩子喝上一宿。”
“后来呢?”顾长安问。
“后来……”
苏晴雪叹了口气。
“先太子娶了一位西秦的公主。那位公主,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性子温婉得像水一样。”
“他们对那个孩子……也就是现在的太子李恒,管教得极严。三岁启蒙,五岁习武,稍微行差踏错,便是严厉的责罚。他们是把他当成大唐未来的圣君在培养的。”
“只可惜,天不假年。”
“先太子积劳成疾,病逝了。那位西秦公主……”
苏晴雪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惋惜。
“也是个烈性子,在先太子头七那晚,殉情了。”
顾长安沉默了。
父母双亡,而且是在那样一种高压和规矩下长大的孩子。
“那年,李恒才八岁。”
苏晴雪收回目光,看着顾长安。
“紧接着,就是那场巨变。”
“你爹娘失踪了。先帝爷心灰意冷,自囚别院。朝堂之上,门阀世家重新掌权。”
“如今的陛下,当年不过是个闲散王爷,无权无势。是被那些世家大族硬生生地推上那个位置的。他们需要一个听话的傀儡,一个没有根基的皇帝。”
说到这,苏晴雪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陛下登基后,不愿再娶,也不愿立后。那些人急了,他们怕皇权旁落,怕这大唐的江山真的回到了百姓手里。”
“于是,他们把那个没了爹娘的李恒找了出来。”
“他们告诉陛下,国不可无本。既然陛下无子(当时曦儿已经失踪),那就立先太子的遗孤为储君。”
“他们又塞进来一个女人,立为现在的皇后,以此来监视和控制后宫。”
顾长安听明白了。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妥协。
当今皇帝,名为天子,实则不过是被架在火上烤的孤家寡人。
而那个太子李恒……
“所以,他是个可怜人?”
顾长安把玩着手中的空茶杯,语气淡淡的。
“虽有储君之名,却无父母之爱。虽在皇家,却要看世家脸色。从小被规矩压着,长大被权谋裹着。”
“是挺可怜的。”
苏晴雪点了点头,但随即,她的眼神变得清冷而锐利。
“但可怜,不是他作恶的理由。”
“这世上可怜的人多了去了。远的不说,就说曦儿。她流落在外十几年,吃过的苦比他少吗?受过的委屈比他少吗?”
“可曦儿依然心存善念,依然愿意去相信美好。”
苏晴雪指了指门外。
“可他呢?”
“他把这种不幸,变成了刺向别人的刀。”
“他变得阴鸷,变得扭曲。他学会了在那些世家面前戴上面具,装出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转过身,却把所有的暴戾和欲望,发泄在那些无辜的人身上。”
“他对沈姑娘做的事,对你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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