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封的钟声余韵,仿佛还在巍峨的殿宇廊柱间缭绕不散。云湛,不,此刻起,是靖海侯云湛,踏着被冬日阳光照得有些晃眼的汉白玉御阶,一步步走下紫宸殿前那象征至高权力的九级丹陛。
步伐依旧沉稳,身姿依旧挺拔,紫棠色的侯爵常服在正午明亮却清冷的光线下,流转着深沉内敛的光泽。腰间御赐的白玉螭龙带钩与宝剑吞口偶尔相触,发出轻微而冷硬的脆响,在这寂静得只有风声与远处仪仗侍卫甲胄摩擦声的广场上,清晰可闻。
身后,是尚在缓缓退潮的文武百官。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箭矢,密密麻麻地钉在他的背上。那目光中的情绪,远比殿内跪拜听封时更加复杂,更加不加掩饰。
有炙热的羡慕——从五品小官到超品侯爵,只用了不到三年!这是何等梦幻般的青云之路?多少人皓首穷经、苦熬资历、甚至投身军旅搏命,也未必能触摸到侯爵门槛的边角。而云湛,一个曾经命如草芥的盐奴,却做到了。这羡慕中,难免掺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涩与不平。
有深深的敬畏——削铁如泥的星纹铁神兵、增收增产的农具肥粉、畅通国脉的漕运新法、强军固边的精良器械……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实实在在、惠及国家根基的功绩。此人确有大才,更有大功。敬畏其能,亦敬畏其如今所站的,那足以俯瞰绝大多数朝臣的尊崇地位。太子太傅、靖海侯、剑履上殿……这些头衔与殊荣,已将他推到了一个寻常臣子难以想象的高度。
然而,更多的,是冰冷漠然的审视,是隐在恭敬表象下的嫉恨,是如同毒蛇般暗中窥伺、等待时机的怨毒。
云湛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出那些目光的主人。太子一党自不必说,那怨毒与杀意恐怕已凝成实质。今日封侯大典,于他们而言不啻于一场公开的凌迟。太子李景隆那张惨白扭曲、强作镇定的脸,还有他身后周廷玉等人那死灰般的眼神,早已将他们的心思暴露无遗。他们视云湛为齐王最锋利的爪牙,是阻碍东宫大位的最大绊脚石,如今这绊脚石非但未被搬开,反而变成了一座他们难以逾越的大山。断人前途,甚于杀人父母,此恨绵绵,绝无转圜。
除却明确的政敌,朝中那些因循守旧、视“奇技淫巧”为末流的清流文官;那些因漕运革新、肥田粉推广而利益受损的地方豪强在朝中的代言人;乃至一些纯粹因他崛起太快、风头太劲而心生不忿的勋贵老臣……此刻投向他的目光,恐怕也绝非善意。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古训如此,从未改变。
他甚至能隐隐感觉到,来自更高处,那御座方向,看似温和嘉许的目光下,所隐藏的一丝极其细微、却如芒在背的审视与……忌惮。
功高震主。
这四个字,如同冰水,在他因封侯大典而略显激荡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块沉重的寒冰,瞬间压下了所有的意气风发。
是啊,功高震主。
他今日所得的一切荣耀,皆源于“功”。富国、强军、厚生、通运、格物强国……五功并着,皇帝亲口认证,朝野皆知。这功绩太大,太实,太耀眼。耀眼到足以照亮一个时代,却也足以刺痛坐在最高处的那双眼睛。
皇帝需要能臣,需要干吏,需要有人为他解决难题,缔造盛世。云湛做到了,而且做得无比出色。所以皇帝不惜以超规格的封赏来酬功,来彰显自己“赏罚分明”“求贤若渴”的明君形象,更以此将云湛和他所代表的革新力量,牢牢绑在皇权战车上,用来制衡太子、平衡朝局。
但与此同时,一个能力太强、功劳太大、声望太高、又如此年轻的臣子,本身就会成为皇权潜在的威胁。尤其是这个臣子,还并非传统的科举出身、诗礼传家的士大夫,而是以“奇技”“实学”立身,掌握着军工、农业、漕运乃至“格物”核心技术的“异类”。他今日能熔炼星纹铁,明日又会弄出什么?他今日能得军民之心,明日这人心,是否会盖过天家?
西苑暖阁那次看似随意的“闲谈”,琉璃图谱的主动上缴,乃至今日封侯赏赐中那意味深长的“太子太傅”虚衔(既是尊荣,亦是一种将他与“太子”这个敏感身份若有若无关联起来的暗示)……皇帝的心思,云湛并非全然不懂。
恩宠与猜忌,倚重与防备,往往一体两面。
如今他站在这风口浪尖,享受无上荣光,却也彻底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再无任何退路,亦无任何缓冲的余地。从今往后,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被放大解读。他的任何成功,都会引来更深的嫉恨;他的任何失误,都会被无限放大,成为攻讦的借口。
他不再是那个可以躲在齐王羽翼下、专注于解决具体技术难题的“能臣干吏”。他是靖海侯,太子太傅,是朝堂上举足轻重、自成一方势力的巨擘。他必须更加谨慎,更加周全,既要继续做事(否则何以立足?),又要时刻注意分寸,不能过于耀眼,不能触及某些底线。
这其中的平衡,微妙如走钢丝,险峻如临深渊。
他走下最后一级台阶,踏上了宽阔的宫前广场。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驱散了些许身周无形的寒意,却驱不散心头那沉甸甸的质感。
齐王李景睿从另一侧走来,脸上带着真挚的笑意,拱手道:“恭喜靖海侯!今日之后,侯爷便是我大靖柱石,朝廷栋梁!”
云湛连忙还礼,神色谦和:“殿下过誉。湛能有今日,全赖陛下圣明,殿下提携。日后,还需殿下多多指教。”
两人目光交汇,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深意。李景睿的恭喜发自内心,云湛的崛起是他政治投资的最大成功。但两人也都明白,从今日起,他们的关系将发生微妙的变化。云湛不再是纯粹依附于齐王的“谋士”或“干将”,而是一个拥有独立地位和巨大影响力的盟友。合作依旧,但方式需要调整,更加平等,也更加需要顾及彼此的立场和顾虑。
“侯爷今日受封大喜,本王已在府中略备薄酒,不知侯爷可否赏光?”李景睿笑着邀请,这是巩固关系、也是向外界展示联盟依旧牢固的必要姿态。
“殿下盛情,湛岂敢推辞?稍后便到府上叨扰。”云湛微笑应下。
两人并肩向宫外走去,低声交谈着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气氛融洽。但这融洽之下,是彼此心知肚明的、对新局面的审慎评估。
宫门外,靖海侯府的崭新马车早已等候,规格仪制已是超品侯爵的气派。周围还有一些其他府邸的马车滞留,显然其主人也在观望,或许准备上前道贺,或许只是好奇窥探。
云湛登上马车,帘幕落下,隔绝了外界那些形形色色的目光。车厢内宽敞舒适,熏着淡淡的宁神香,但他靠在柔软的锦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放松。
“回府。”他对车外的福伯吩咐道,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马车启动,平稳地驶离皇城区域。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规律而单调。
云湛闭上眼,脑海中却清晰无比地浮现出封侯之时,皇帝最后看他的那一眼——嘉许、欣慰之下,那一闪而逝的、深邃难测的幽光。也浮现出太子那几乎压抑不住的、怨毒如跗骨之蛆的眼神。还有朝臣队列中,那些或明或暗、含义复杂的注视。
功高震主。
位极人臣,便是孤峰独立。四顾皆敌,亦皆非友。脚下是万丈荣光,亦是万丈深渊。
从此,他不能再只埋头于技术图纸与工坊试验。他必须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这更加凶险复杂、瞬息万变的权力博弈之中。他需要更敏锐的政治嗅觉,更周全的进退谋略,更需要……建立起真正属于自己的、更加稳固的根基与屏障。
“格物书院”要加快,而且要赋予它更明确、更“安全”的定位——为朝廷培养实干技工,而非聚拢私党。
“云记”的商业网络需要进一步梳理和巩固,既是财源,也是耳目。
与齐王的联盟必须维持,但要把握好尺度,避免成为皇帝眼中真正的“党争”。
朝中需要结交一些真正务实、且有影响力的盟友,不一定是齐王党,也可以是中立派甚至某些有远见的太子党边缘人物。
最重要的是,要继续做出实实在在、让皇帝无法舍弃、让对手无法诋毁的政绩。但方式要更巧妙,必要时,甚至要学会“分功”,将部分成果和荣耀,适当地让渡出去,以缓和各方的压力。
思路渐渐清晰,但肩头的压力并未减轻半分。
他知道,从今日起,他的人生将进入一个全新的、更加波澜壮阔也更加危机四伏的阶段。
靖海侯的尊号,是盔甲,也是枷锁;是通天阶梯,也是众矢之的。
他缓缓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沉静如水的清明与坚定。
既然已无退路,那便只能向前。
在这权力的巅峰之上,在这风暴眼的中心,他必须走得更稳,看得更远,想得更深。
不是为了更高的权位,而是为了胸中那未曾熄灭的、想要改变些什么的火焰,也为了身边那些信赖他、跟随他的人。
马车驶入渐渐喧嚣起来的街市,窗外传来贩夫走卒的吆喝、孩童的嬉闹、寻常百姓为生计奔波的嘈杂声响。这真实的人间烟火气,让他紧绷的心弦略微一松。
无论朝堂之上如何暗流汹涌,他最初做这些事的初衷,终究是为了让这世间,能少一些像曾经的他那样绝望无助的人,能让这脚下的土地,更加富足安宁一些。
这份初心,或许是他在这孤峰之上,唯一能紧紧握住、不至迷失的灯火。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整理了一下衣袍,准备迎接侯府门前,注定不会平静的、道贺与探访的洪流。
封侯之日,荣耀之巅。
亦是,漫长征途的新起点。
前路漫漫,道阻且长。
而他,唯有披荆斩棘,奋力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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