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吐血了。
黑色血液溅上她指尖,粘稠滚烫。洛景修撑着桌沿,脊背弯成一张拉满的弓。
第二口血喷出来,染红他胸前金线绣的蟒纹。钟夏夏盯着那片黑色。
不是红,是黑。像墨汁混着腐肉,散发甜腥气味。
她认识这毒——噬心散。七年前沈家灭门,三十七口人全死在这毒下。
“谁下的毒?”她问。
洛景修没回答。他咳得撕心裂肺,黑血从嘴角溢出。
手指抠进桌面,木屑刺进指甲。疼,但比不过五脏六腑里那把火。
火烧灼经脉,吞噬生机。钟夏夏抓起他手腕。脉搏乱得像暴雨砸瓦,忽快忽慢。
毒已入心脉,最多撑三天。三天后,心脏爆裂,七窍流血而死。
和父亲一样。她松开手,转身走向妆台。
铜镜映出她苍白脸庞,还有身后那个挣扎的男人。新婚夫婿,当朝废太子。
也是仇人之子。“钟夏夏……”洛景修嘶声唤她,“水……”
她没动。妆台抽屉里有只玉瓶,装着她陪嫁带来的药。
不是解药,是催命符。能让他死得更快,更痛苦。
就像沈家三十七口。她指尖触到玉瓶,冰凉刺骨。
窗外传来更鼓声,三更天了。这个时辰,皇城静得像坟墓。
洛景修摔倒在地。他蜷缩身体,黑血浸湿地毯。
昂贵波斯毯子,绣着鸳鸯戏水。父皇赐婚时赏的,寓意夫妻和睦。
讽刺。钟夏夏握紧玉瓶,走回他身边。蹲下,掰开他紧咬的牙关。
他瞳孔涣散,焦距游移。毒入脑了,开始出现幻觉。
“父亲……”他喃喃,“儿臣错了……”
认错?向谁认错?像那个赐死沈家满门的皇帝?
钟夏夏冷笑,拔出瓶塞。药粉雪白,像初冬第一场雪。她捏住他下巴。
“咽下去。”声音很轻,“很快就不疼了。”
洛景修本能抗拒,但她力气大得惊人。药粉倒进喉咙,辛辣呛人。他剧烈咳嗽,血沫喷上她衣袖。
“你……”他瞪大眼睛,“下毒……”
“以毒攻毒。”钟夏夏松开手,“这毒叫‘七日醉’。能压制噬心散七天,但七天后两毒并发,死得更惨。”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看他。
“选吧。现在死,或者七天后死。当然,七天内找到解药,也许能活。”
洛景修撑着地面,艰难坐起。汗水浸透里衣,贴在皮肤上。他看着钟夏夏,像第一次认识这个女人。
三个月前大婚,她穿着嫁衣走进东宫。
盖头掀开时,他看见一双平静眼睛。没有喜悦,没有羞涩,像两口深井。当时以为她紧张,现在懂了。
那是仇恨。
“你知道我会中毒。”他哑声说。
“猜到了。”钟夏夏走回妆台,拿起梳子梳头。动作从容,像在打理寻常晨妆。“张伯送你那坛‘贺婚酒’,我验过。”
张伯。
户部侍郎张显之,父皇心腹。也是沈钟山生前挚友,灭门案主审官。他送的酒,自然有问题。
“为什么不说?”洛景修问。
“说了你会信吗?”钟夏夏放下梳子,“废太子殿下,你连枕边人都防着,会信我一个仇人之女?”
这话戳中痛处。
洛景修确实防她。新婚夜合卺酒,他偷偷倒掉半杯。她带来的吃食,他让太监试毒。甚至她触碰过的物件,他都让人检查。
可防不胜防。
毒不在酒里,在酒杯内壁。一层透明胶膜,遇热融化。他喝下第一口,毒就进了身体。
“你早知道……”他咳出血,“为什么不阻止?”
“我为什么要阻止?”钟夏夏转身,烛光在她眼里跳跃,“洛景修,你父皇杀我全家时,你做了什么?”
洛景修语塞。
七年前那场变故,他十六岁。奉旨去北境犒军,回京时沈家已成焦土。父皇说沈钟山谋反,证据确凿。
他信了。
或者说,不得不信。皇子质疑皇帝,是大逆。他选择沉默,选择遗忘。就想忘记那个总摸他头的沈将军。
“对不起。”他说。
“对不起能让死人复活吗?”钟夏夏走到他面前,蹲下,“三十七条人命,一句对不起就完了?”
她抬手,指尖沾上他嘴角血。
黑色,粘稠。她抹在他脸颊,像画一道符。“这毒叫噬心散,沈家独门秘药。只有沈家人会制,也只有沈家人会解。”
洛景修瞳孔收缩。
“你是说……”
“下毒的人,是沈家余孽。”钟夏夏笑了,笑容冰冷,“或者,是拿到了沈家秘方的人。”
张伯。
这个名字浮现在两人脑海。沈钟山死后,张伯接管沈家所有文书。包括那本记载毒方的手札。
“他要我死……”洛景修喃喃,“为什么?”
“因为你知道太多。”钟夏夏站起,走向衣柜,“七年前沈家灭门,你虽然不在京城,但事后查过吧?”
查过。
他偷偷调阅案卷,发现疑点。沈钟山谋反证据牵强,像匆忙捏造。但父皇压着,不准再查。
“你查到什么?”钟夏夏问。
“沈将军……你父亲,死前见过一个人。”洛景修喘息,“密室谈话,内容不详。但那人离开后三天,沈家就被抄了。”
“那人是谁?”
“不知道。”洛景修摇头,“案卷里没记录。但我记得那天宫里的异常——父皇召见张伯,密谈两个时辰。”
钟夏夏打开衣柜,取出夜行衣。
黑色劲装,贴身利落。她背对洛景修,脱下寝衣。脊背线条流畅,肩胛骨像待展的翅膀。
但上面有疤痕。
纵横交错,像被人用鞭子抽烂过。洛景修呼吸一滞。“谁打的?”
“你父皇的狗。”钟夏夏套上夜行衣,“沈家女眷充入教坊司,我不从,挨了三十鞭。后来逃了,留下这些。”
她转身,系紧腰带。
疤痕被黑衣掩盖,但刻在记忆里。洛景修想起教坊司那个雨夜,他路过,听见女子惨叫。
他没管。
那时觉得,罪臣家眷活该受罪。现在知道,那惨叫里有钟夏夏。如果当时他闯进去……
“别做那种表情。”钟夏夏打断他思绪,“我不需要你可怜。只需要你做一件事。”
“什么?”
“跟我走。”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去大漠,找解药,也找真相。”
“大漠?”
“沈家祖籍在西域,有座地宫。”钟夏夏回头,“父亲留了东西在那里,包括噬心散解药。还有……”
她停顿。
“当年灭门的全部证据。”
洛景修心脏狂跳。不是毒发,是激动。七年谜团,终于有机会揭开。但他随即想到现实。
“我是废太子,离京需父皇准许。”
“那就别让他知道。”钟夏夏推开窗户,夜风灌进来,“装病,闭门谢客。我们暗中离京,快马加鞭,十日可到大漠。”
“十日……”洛景修苦笑,“我撑不了十日。”
“七日醉能撑七天。”钟夏夏走回他身边,递过一颗药丸,“这是第二颗,能再延三天。十天内找到解药,你活。找不到,死。”
药丸赤红,像凝固的血。
洛景修接过,没立刻吃。“你为什么帮我?”
“我说了,找真相。”钟夏夏盯着他眼睛,“我要知道当年谁害沈家,谁拿了我父亲的东西。而你是钥匙。”
“钥匙?”
“张伯杀你灭口,说明你握着他的把柄。”钟夏夏弯腰,与他平视,“也许你自己都不知道,但那把柄存在。所以他要你死。”
逻辑通顺。
洛景修咽下药丸。苦涩在舌尖炸开,像吞了把刀子。但剧痛很快缓解,五脏六腑里那把火熄灭了。
七日醉见效。
他撑着站起,脚步虚浮。“什么时候走?”
“现在。”钟夏夏扔给他一套黑衣,“换衣服,从密道出宫。马车在城外等,天亮前必须离京五十里。”
“密道?”
“沈家修的。”钟夏夏语气平淡,“我父亲早料到有这一天,所以在东宫底下挖了条路。通到城外乱葬岗。”
洛景修接过衣服,手指颤抖。
不是害怕,是愤怒。沈钟山那样忠诚的人,都被逼到留后路。这朝廷烂成什么样了?
他换衣服,动作迟缓。
毒伤未愈,每个动作都像撕裂伤口。钟夏夏看不下去,上前帮忙。她解开他衣带,动作干脆利落。
像在打理一件工具。
洛景修抓住她手腕。“钟夏夏,如果找到真相……如果是我父皇……”
“弑君?”钟夏夏抬眼,“放心,我不蠢。但该付出代价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她抽回手,继续帮他穿衣。
两人挨得很近,呼吸交错。洛景修能闻到她身上冷香,像雪后梅花。也能看见她睫毛,长而密,投下阴影。
三个月同床异梦,此刻最近。
“你恨我吗?”他问。
“恨。”钟夏夏系紧他腰带,“但更恨背后那些人。你只是一把刀,用完了可以扔。但他们,必须死。”
她退后两步,打量他。
黑衣掩盖了皇子贵气,显得阴郁肃杀。很适合逃亡,也很适合杀人。她满意点头。
“走吧。”
钟夏夏推开床头暗格。机括转动,床板翻转,露出向下阶梯。阴冷气息涌出,带着土腥味。
她率先下去。
洛景修跟上。阶梯狭窄,仅容一人。石壁潮湿,长满苔藓。每隔十步有油灯,灯油未干。
有人维护。
“这密道还有谁知道?”他问。
“我父亲,我,现在加上你。”钟夏夏举着火折子,“张伯可能猜到,但找不到入口。”
“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你需要活着。”钟夏夏头也不回,“你死了,我没法单独进地宫。那里机关需要沈家血脉和皇家血脉同时开启。”
原来如此。
他不仅是钥匙,还是工具。洛景修心里那点温情彻底消散。也好,互相利用,谁也不欠谁。
走了约莫一刻钟。
前方出现铁门。钟夏夏按下门边机关,门无声滑开。外面是乱葬岗,坟堆起伏,鬼火飘荡。
夜枭在枯树上叫。
钟夏夏吹熄火折子,适应黑暗。她指向西边,“马车在槐树下,车夫是我的人。上车就走,别回头。”
“你呢?”
“我断后。”钟夏夏抽出短刀,“张伯可能派人盯梢,得处理干净。”
她没等他回答,融入黑暗。
洛景修朝槐树走去。果然有辆马车,车夫裹着斗篷,看不清脸。见他来,车夫掀开车帘。
“殿下请。”
声音嘶哑,像老妪。洛景修上车,车厢狭窄,但铺着软垫。他靠坐着,等钟夏夏。
很快,她回来了。
短刀染血,她用布擦干净。上车,关门,敲了敲车壁。“走。”
马车启动,颠簸前行。车厢里漆黑,只有缝隙漏进月光。两人对坐,沉默像堵墙。
“杀了几人?”洛景修问。
“三个。”钟夏夏收刀入鞘,“张伯的探子,藏在坟堆里。蠢,穿黑衣服趴白幡上,当别人瞎吗。”
她语气轻蔑,像在说踩死几只蚂蚁。
洛景修想起宫里传言。沈家小姐温婉贤淑,精于琴棋书画。现在看来,全是伪装。
这才是真正的钟夏夏。
冷静,锋利,杀人不见血。像她父亲沈钟山,那个让匈奴闻风丧胆的镇北将军。
“你父亲教你这些?”他问。
“嗯。”钟夏夏靠上车壁,闭目养神,“他说沈家儿女,不能只会绣花。刀要握得稳,马要骑得烈,仇要记得清。”
她顿了顿。
“但他没教我,信任的人会背叛。所以沈家没了,我学会了。”
话音落,车厢恢复寂静。
只有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单调重复。洛景修看着她侧脸,月光勾勒出清晰轮廓。
很美,也很冷。
像雪山之巅的冰莲,碰一下就会冻伤手指。但他已经碰了,还中了毒。没退路了。
马车驶出乱葬岗,上官道。
车速加快,风吹开车帘。洛景修看见外面景象——田野,村庄,还有远处皇城轮廓。
灯火辉煌,像颗巨大夜明珠。
他在那里生活了二十三年,如今要逃离。父皇知道会怎么想?震怒?失望?还是……松口气?
也许早就盼着他死。
毕竟废太子活着,对新太子是威胁。虽然他从未争过,但出生就是原罪。
“后悔吗?”钟夏夏忽然开口。
“什么?”
“跟我走。”她睁眼看他,“也许留在宫里,张伯会给你解药。毕竟你是皇子,他不敢真让你死。”
“他敢。”洛景修摇头,“张伯背后还有人,地位更高。我死了,他们才好办事。”
“你猜到是谁了?”
“有几个怀疑对象。”洛景修没说具体名字,“但没证据。这次去漠漠,希望能找到。”
钟夏夏点头,不再问。
马车奔驰一夜,天亮时到达驿站。车夫停车,敲了敲车厢。“小姐,换马。”
钟夏夏下车,洛景修跟上。驿站简陋,但马厩里有几匹好马。她挑了最健壮的两匹,付了双倍银钱。
“不要多话。”她对驿丞说。
驿丞点头哈腰,眼神却飘向洛景修。虽然穿着黑衣,但气质难掩。皇子终究是皇子,和寻常人不同。
钟夏夏察觉,手按刀柄。
驿丞赶紧低头,牵马去了。她松手,对洛景修说:“他认出你了。但不敢报官,怕惹麻烦。”
“为什么?”
“这里是三不管地带。”
钟夏夏检查马鞍,“官府,土匪,流民,谁都不服谁。报官没用,反而可能被灭口。”乱世法则。
洛景修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在宫里,他是废太子,但依旧锦衣玉食。
出了宫,命不如草。两人换马,继续赶路。
白天比夜晚危险,容易暴露。钟夏夏专挑小路走,避开城镇。饿了吃干粮,渴了喝溪水。
洛景修毒伤未愈,骑马颠簸,伤口又渗血。他咬牙坚持,没喊停。钟夏夏看在眼里,没说话。
中午时分,他们进入山区。
山路崎岖,马匹难行。钟夏夏下马步行,洛景修跟上。他脸色苍白,冷汗浸湿鬓发。
“撑得住吗?”她问。
“死不了。”
“那就别拖后腿。”钟夏夏语气冷硬,却递过水囊,“喝口水,休息一刻钟。”
洛景修接过,喝水时手抖。水洒出来,打湿衣襟。他狼狈擦拭,钟夏夏别过脸。
不知是嫌弃,还是不忍。休息结束,继续赶路。
日落前翻过山,到达山谷。有座废弃猎屋,勉强能过夜。
钟夏夏生火,烤干粮。火光跳跃,照亮她沉静侧脸。
洛景修靠着墙壁,看她动作。熟练,像做过无数次。
“你常逃亡?”他问。
“七年。”钟夏夏翻动干粮,“从沈家灭门那天起,我就在逃。张伯的人,官府的人,甚至土匪。”
“怎么活下来的?”
“杀人。”钟夏夏抬眼,“谁想抓我,谁就得死。杀多了,他们就怕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洛景修心里发寒。这女人手上沾了多少血?
他不知道,也不敢问。干粮烤好,两人分食。
沉默吃完,钟夏夏收拾东西。她从行囊里拿出药瓶,倒出两颗药丸。一颗给洛景修,一颗自己吞下。
“这是什么?”
“防瘴气。”钟夏夏说,“山谷夜里起雾,有毒。吃了这个,能撑过去。”洛景修吞下药丸,苦涩依旧。
夜深了,山谷起雾。白茫茫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猎屋破败,挡不住寒气。两人靠墙坐着,距离三尺。
不远,也不近。“钟夏夏。”洛景修忽然开口。
“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找到解药,查清真相。之后你打算怎么办?”钟夏夏沉默很久。
久到洛景修以为她不会回答。但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报仇。然后找个地方,安静死去。”
“为什么是死?”
“因为活够了。”钟夏夏看向窗外浓雾,“七年,每一天都像在刀尖上走。累了。”
洛景修心脏抽痛。
他想起自己这七年。被废黜,被软禁,被监视。也累,但至少活着。而她,连活着都成了负担。
“对不起。”他又说。
这次钟夏夏没讽刺。她只是摇头,像在甩掉什么。“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她闭上眼睛。
洛景修看着她,许久,也闭上眼。梦里全是黑血,还有沈家那场大火。火里有人影,在惨叫。
他惊醒,冷汗涔涔。
钟夏夏还睡着,眉头微皱。也许也在做噩梦。洛景修轻轻挪过去,把披风盖在她身上。
她睫毛颤了颤,没醒。
月光破开浓雾,照进猎屋。洛景修看着她的睡颜,第一次觉得,这桩婚事也许不是错误。
而是救赎。对两人都是。
但他很快甩开这个念头。救赎太奢侈,他们只配互相利用,一起走向毁灭。
或者,一起重生。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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