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公主自然明白她在忧心什么。
这长达数月的远航,不仅让她们带回了足以震动朝野的物资与见闻,更在生死与共、远离故土礼法束缚的极端环境下,悄然改变了她们之间的情谊。
海上的日子,漫长孤寂。
放眼望去,除了无垠的碧海蓝天,便是船舱内逼仄的空间与重复的作息。
最初,当昭华公主流露出超越挚友的情谊时。
温羡筝是惶恐的,甚至刻意地躲避着。
她记得格外清晰,那是一个难得风平浪静的黄昏,绚烂的晚霞将整个海面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
昭华公主拿着一件月白色软缎披风悄然走近。
披风的一角,用银线精细地绣着一对相依相偎的并蒂莲。
“海上风大,仔细着凉。”
她将披风轻轻披在凭栏远眺的温羡筝肩上,指尖不经意地停留,带着灼人的温度。
温羡筝却如被火烫到般,侧身避开:
“殿下厚爱,臣女……不敢当。”
她用的是臣女,是殿下,刻意划下的鸿沟,清晰得令人心寒。
温羡筝低垂着眼,不敢看昭华公主黯淡下去的眸光。
心中却已是惊涛拍岸。
她是温家长女,是陛下亲封的荣安乡君,肩负着此次远航的重任。而昭华是金枝玉叶的嫡长公主,是陛下最疼爱的女儿。
她们之间,怎能容得下这等有违伦常的情愫?
这若是传回大晁,将是倾覆家族、玷污皇室清誉的滔天大祸。
她不能,也不敢。
可昭华却并未退缩,只是将那份温柔化作更细致的关怀。
如春雨无声,浸润着温羡筝筑起的心防。
温羡筝在甲板上研究海图至深夜,总会有一碗温热的安神汤悄然送至手边。
她因水土不服略有不适,昭华会亲自试了汤药的温度,守在榻前。
直至她安稳入睡。
遇到风浪颠簸,在她强作镇定指挥若定时,总有一双温暖的手在旁稳稳地扶住她,给予强大的力量。
一次,船队遭遇礁石,桅杆折断,船舱进水。
生死一线间,温羡筝为固定重要图册,险些被巨浪卷入海中。
是昭华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死死拉住她的手腕。
两人在冰冷的海水和颠簸的甲板上滚作一团,才险险抓住缆绳得以生还。
险情过后,惊魂未定的两人在昏暗的船舱里互相包扎伤口。
昭华看着她手臂上被缆绳勒出的血痕,眼泪倏然落下,滴在伤口上,带着滚烫的疼。
她哽咽着说:
“阿筝,若你方才……我独活又有何意?”
那一刻,温羡筝筑起的心防,裂开了一道缝隙。
她看着眼前这个尊贵的公主,为她落泪,为她后怕,那份情意真切得让她无法再视而不见。
真正让温羡筝彻底认清自己内心的,是在一处海外港口的所见所闻。
那里民风开放,她们见到女子与女子亦可携手同行,也听到了关于爱与自由更为奔放的诗歌。
甚至见到有相爱的女子在神庙前接受祝福......
当地的学者与她们交谈时,谈及爱与灵魂的契合,远胜于世俗的规条。
那些新奇的世界观,像一道光,照进了她被礼教禁锢已久的心房。
她开始思索,为何世间之情,要分男女,要合礼法?若两心相悦,彼此扶持,共历生死,为何便是错的?
在望乡屿的某个夜晚,月华如水,洒满甲板。
昭华再次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这次,没有急切,眼神里满是温柔的等待。
温羡筝没有再度挣脱,她抬起头,望向昭华在月光下坚定的眼眸,那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爱意与期待。
“昭华……”
她终于唤出了这个名字,不再是疏离的殿下。
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解脱后的坦然。
那一刻,所有的挣扎、惶恐、顾虑,都在彼此坚定的目光中冰雪消融,那些曾经被礼教深深压抑的懵懂情愫,终于破土而出,炽热而坚定。
她们的关系,从此不同。
不再是公主与臣女,而是跨越了世俗藩篱、灵魂相契的伴侣。
......
然而,船终有靠岸之日。
她们即将返回的,是等级森严、礼法如铁的大晁国土,她们之间的感情,一旦暴露,将掀起何等的惊涛骇浪?
“嗯,要回去了。”
顺着海风的呜咽,昭华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温羡筝身子忽然有些颤抖:
“我……我很害怕。”
害怕世人的眼光,害怕连累祖母和妹妹,害怕这惊世骇俗的感情终将不容于天地。
昭华收紧手臂,将温羡筝圈得更牢,目光灼灼:
“阿筝,我也怕,但我更怕失去你......
还记得我们在望乡屿那夜的发誓吗?”
温羡筝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远离航线的孤岛上,她们在星空下紧紧相拥,许下不离不弃的誓言。
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与决然:
“记得。
此生不负,生死相依。”
昭华重复了两遍,转过身,与眼前人四目相对。
“这天地浩渺,我们能携手走过生死,为何要在意那些枷锁?若这世间不容,我便与你在这海上,寻一处世外桃源。”
温羡筝望着她,眼中渐渐盈满了泪光,随即又化作一抹释然的笑意。
是啊,生死都一起闯过来了,还有什么可畏惧的?
她握紧了昭华的手,十指紧扣。
“好。
无论前路是荣光加身,还是刀山火海,你我共同面对。“
无需更多言语,彼此眼中都有着同样的决心。
温羡筝和昭华公主比谁都清楚,回到京都,她们必须将这份感情深埋心底,戴上最完美的面具,扮演好公主与臣女的角色。
她们或许永远无法像在海上这般相依相偎。
但那份深入骨髓的信任与羁绊,将成为她们在波谲云诡的宫廷和朝堂之上,最强大的铠甲与最隐秘的慰藉。
昭华轻轻替温羡筝理了理被海风吹乱的鬓发,沉声道:
“回去后,你依旧是荣安乡君,是此次远航的首功之臣,是我的臂膀与挚友。
而本宫,会是父皇最倚重的女儿,是为你和船队请功的最有力之人。”
温羡筝握住她的手,郑重颔首:
“我们……只需做好自己该做的。”
这是她们的选择,也是她们的担当。
用旷世的功绩来换取一定的自由空间,或许将来,能在不触及底线的情况下,寻得一丝喘息之地。
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甲板上,紧紧相依。
前方是故乡,也是战场。
但此刻,她们拥有彼此,便有了面对一切的勇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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