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融入“正确”价值观的林淑慧,像一只刚刚学会合群的雏鸟,小心翼翼地收敛着自己的羽毛。她开始更频繁地跟着王秀芬去社区活动中心,不仅在合唱班当沉默的听众,有时也会在广场舞队伍的后排,比划着那些她内心并不欣赏的动作。
她努力地尝试通过周围的热闹氛围,来填补内心深处那份难以言说的空寂感。她不断地告诉自己,看看周围这些欢声笑语、熙熙攘攘的人群,你并不是孤身一人,你和大家一样,都是这个热闹世界的一部分,你并不孤单。她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感受到一种归属感和存在感,从而驱散内心的孤独与寂寞。
这天合唱班下课后,几个相熟的老姐妹聚在活动中心门口的老槐树下闲聊,林淑慧也被王秀芬拉着站在一旁。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光斑,气氛看似融洽。
话题不知怎的,就绕到了儿女的“孝心”上。
“我家那个媳妇,上个月我生日,直接给我转了五千块!我说不要,非让拿着,说让我买点自己喜欢的。”烫着时髦小卷发的赵姨扬着声说,手里不经意地捋着脖子上的新丝巾,“这丝巾就是我用那钱买的,真丝的,摸着就是不一样。”
“哎哟,真不错!我女儿是给我买了个按摩椅,说是缓解我腰肌劳损,花了一万多呢!占地方是占地方,但孩子有心啊。”微胖的钱婶立刻接上,语气里带着较量下的不认输。
王秀芬哈哈一笑,拍了拍林淑慧的胳膊:“我们家淑慧的孩子也孝顺!儿子刚买了大房子,接她去享福呢!女儿在海南玩都不忘给她妈买礼物,是吧淑慧?”
林淑慧脸上的肌肉瞬间绷紧了。她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聚光灯一样打在她身上。儿子买房,她掏空了积蓄;女儿旅游,她还了信用卡。享福?礼物?这些词汇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她微微地张了张嘴,试图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异常干涩,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一个字也难以吐出。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无奈和尴尬,最终只能勉强挤出一个极其难看、僵硬的笑容,那笑容里夹杂着无尽的苦涩和无法言说的辛酸。
那位一直没怎么开口、面容精瘦的周教授(并非之前那位戴金丝眼镜的,此为另一位),此刻却慢悠悠地推了推她的老花镜,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林淑慧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旧的开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秀芬啊,话不能这么说。这孝心啊,有时候也分实在和虚的。有的孩子是雷声大,雨点小,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实际啊……”她顿了顿,留下意味深长的空白,才继续道,“咱们老人,心里得有杆秤。别孩子给画个饼,就当真了。像我们家儿子,平时是不声不响,但我这医保卡里的钱,每年都是他偷偷给我存满的。”
她并没有直接指名道姓,然而,那犀利的目光、那冷冽的语气,以及那意味深长的停顿,却仿佛是一把精心打磨的软刀子,无声无息地剐蹭着林淑慧那异常敏感的神经。每一个细微的举动,都像是经过精心计算,精准地触及了她内心最脆弱的部分,令她感到一阵阵难以言喻的刺痛。
雷声大,雨点小……画个饼……
每一个词,都像是在为她量身定做。
赵姨和钱婶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随即打着哈哈:“是啊是啊,实在最重要。”
“周教授说得对,还是您家儿子想得周到。”
林淑慧站在那里,只觉得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手脚冰凉。那棵老槐树的荫蔽,不再带来清凉,反而像一口幽深的井,将她困在井底。周围的谈笑声变得模糊而尖锐,像无数只蜜蜂在耳边嗡嗡作响。
她甚至看到王秀芬脸上也掠过一丝不自然,似乎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给林淑慧惹了麻烦。
“我……我家里还炖着汤,先走了。”林淑慧几乎是仓皇地挤出这句话,不等众人反应,便低着头,匆匆转身离开。步伐快得几乎像逃跑。
背后的目光,如同麦芒,刺得她脊背生疼。
她一路走回家,阳光明媚,她却觉得浑身发冷。原来,即便是在这群看似同病相怜的老人中间,也存在着森严的等级和残酷的比较。比较儿女的财力,比较孝心的“实在”程度。她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孤独,现在才发现,在别人眼中,她可能还是个“失败”的母亲,养了两个只会“画饼”的孩子。
刚建立起来的、那点用来自我安慰的“主流价值观”,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和不堪一击。它非但没有给她带来庇护,反而成了别人攻击她、鄙视她的依据。
回到家,关上门,世界再次安静下来。但这份安静,与之前不同,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屈辱和难堪。
她走到客厅中央,环顾这个她付出了全部、如今却显得空空荡荡的家。儿子拿走的二十万,女儿转嫁的账单,此刻都化作了周教授那句轻飘飘的“画个饼”,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
不是的!我的孩子不是那样的! 她内心有个声音在无力地辩驳。可现实呢?现实就是,她拿不出“实在”的证据来反驳。
她猛地冲到电视柜前,再次拖出那个暗红色的木盒,紧紧抱在怀里。这一次,不是因为怀念,而是因为这是此刻唯一完全属于她、不会评判她、不会拿她与他人比较的东西。
冰凉的木盒贴着她发烫的脸颊,带来一丝诡异的安抚。
群体的 和谐被打破了,她清晰地看到了下面的暗流。她既无法融入那片喧闹,也无法回归之前的死寂。
她被悬在了半空。
而打破这尴尬平衡的,是一通突然响起的电话。来电显示,是儿子陈阳。
林淑慧看着那个名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几乎是颤抖着按下了接听键。
“妈!”儿子熟悉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她从未听过的、明显的慌乱,“出事了!丽丽……丽丽她跟我闹翻了,带着孩子回娘家了!就因为那套房子的署名问题!她家非要加上她的名字,我……我怎么办啊妈!”
林淑慧握着手机,听着儿子在那头的诉苦和崩溃,久久无言。
看,连她试图龟缩进这虚假的“安逸”时,现实的生活,儿女的世界,还是会用它们的方式,粗暴地将她重新拖回漩涡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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