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在槐树下受了无形的羞辱,林淑慧便像一只受惊的蜗牛,彻底缩回了自己的壳里。她找出各种理由推脱王秀芬的邀约——头疼,家里要收拾,或者干脆不接电话。
那活动中心,那棵老槐树,以及树下那些看似和善的面孔,都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她害怕那些关切问候背后隐藏的审视,害怕再次成为话题的中心,害怕周教授那镜片后冰冷的目光,再次将她钉在“失败母亲”的耻辱柱上。
王秀芬是何等人物,风风火火一辈子,最看不得人蔫蔫地窝着。这天下午,她直接拎着一袋刚上市的蜜橘,敲开了林淑慧的家门。
“我说你是怎么回事?电话不接,活动也不去,真打算在家孵蛋呢?”王秀芬一进门就大着嗓门数落,熟门熟路地换鞋,把橘子放进厨房果盘,动作一气呵成。
林淑慧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泛旧的杂志,眼神却没什么焦距。她勉强笑了笑:“没什么,就是有点累,想静静。”
“静什么静!再静下去,你这屋里都能结蜘蛛网了!”王秀芬在她身边坐下,拿起一个橘子利落地剥着,橙色的橘皮破裂,散发出清甜的香气,与屋子里陈旧的空气混合在一起。“我知道你心思重,肯定还为上周周老太那些屁话别扭呢?”
林淑慧没吭声,默认了。
“哎哟我的傻妹妹!”王秀芬把一瓣橘子塞到她手里,“她那人是出了名的嘴毒心眼小,仗着自己是个教授,看谁都觉得不如她!她的话你往心里去,那还不气死自己?”
她凑近些,压低了些声音,推心置腹地说:“淑慧,咱们这个年纪,参加那些活动,真指着学跳舞学唱歌成艺术家啊?不是!那是个由头!是出去透口气,是去沾点人气!”
她挥舞着沾了橘汁的手,语气变得郑重起来:“人活一口气,这口气就得靠人气养着。 你总一个人待着,守着这空荡荡的房子,跟住在……住在坟墓里有什么两样?时间长了,没病也憋出病来!”
“人气……”林淑慧喃喃重复,这个词像一块石头投入她死寂的心湖。
“对啊!”王秀芬见有效,立刻加强攻势,开始她最擅长的“案例教学”,“你看隔壁楼的老李头,为啥隔三差五就跟他儿子吵一架?吵完了,儿子还得来给他修水管换灯泡!为啥?刷存在感啊!还有前街那个吴奶奶,动不动就‘病’一场,闺女就得从外地飞回来伺候两天。为啥?不就是想让儿女记着家里还有个老娘吗?”
她掰着手指,如数家珍般列举着老人们的“生存智慧”,那些看似鸡飞狗跳的矛盾背后,藏着的都是不甘被遗忘的、笨拙的努力。
“所以啊,”王秀芬总结道,语气带着洞悉世事的狡黠,“咱们不能傻等着。得动脑筋,得让儿女们离不开咱们!要么,让他们习惯性地回来,就像小鸟归巢;要么,咱们就得自己脸皮厚点,懂得适时地去他们家里‘走动走动’,帮他们做做饭,带带孩子,把根扎进去!”
她描绘着一幅“理想”的晚年图景——在儿女的生活中占据一席之地,用付出换取陪伴,用“被需要”来对抗孤独。
林淑慧默默地听着,手里的橘子瓣被她无意识地捏出了汁水。王秀芬的话,像另一套强大的理论,与她之前感受到的群体价值观一脉相承,却又更加具体、更加赤裸。想办法让儿女离不开自己——这听起来如此功利,却又如此……现实。
就在她心乱如麻,几乎要被王秀芬这套“人气理论”说服时,王秀芬的手机急促地响了起来。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立刻按了接听,嗓门洪亮:“喂?老张啊,什么事?”
听着听着,王秀芬脸上的表情从八卦的兴奋,逐渐变成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什么?!你说周教授?哪个周教授?就是那个戴眼镜、说话拿腔拿调的那个?……啊?!被她孙子打了?!亲孙子?!……我的老天爷!因为个手机?……她儿子还打了孙子?……天呐……这不乱套了吗!”
王秀芬的惊呼声在安静的客厅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林淑慧的心上。
周教授?被孙子打了?儿子打了孙子?
这消息太过骇人听闻,完全超出了平日里老人们闲聊的范畴。
王秀芬对着电话又惊叹了几句,才神色恍惚地挂断。她转向林淑慧,脸上还残留着震惊过度的空白:“淑慧,你听见没?周教授……出大事了!”
原来,周教授扣压了上初中的孙子的手机,逼他写作业。孙子正值叛逆期,争抢之下,竟然推了她一把。周教授年纪大了,没站稳,摔倒在地。恰好她儿子回家看到这一幕,怒火中烧,当场就扇了儿子一耳光。家里顿时鸡飞狗跳。周教授又气又心疼孙子,指责儿子下手太重。儿子正在气头上,口不择言地顶撞,说都是她惯坏了孩子,以后这个家他再也不回来了!
“听说,她儿子撂下狠话,真提着行李走了!”王秀芬拍着大腿,唏嘘不已,“你说说,这叫什么事!知识分子家庭,闹出这种丑事!以后周教授还怎么在咱们圈子里抬头?”
林淑慧彻底愣住了。
那个在她面前高高在上、用“实在的孝心”鄙夷她的周教授,那个试图用理论和体面维系一切的母亲和祖母,她的世界,就在一瞬间,因为一部手机,土崩瓦解。
原来,那些看似牢不可破的“儿孙绕膝”、“家教森严”,是如此脆弱不堪。
王秀芬还在感慨万千地分析着利弊,说着“孩子不能太惯着”、“当老人的也不能太较真”之类的道理。
但林淑慧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慢慢爬升,浸透了四肢百骸。
她缩回壳里,是因为害怕比较和流言。
王秀芬劝她出去,是为了沾染“人气”,学习如何让儿女“离不开”。
可周教授家的这场风暴,像一声尖锐的警报,撕裂了所有表面的解决方案。它赤裸裸地展示出,依赖儿女的情感回报,无论是被动等待,还是主动经营,都充满了不可控的风险和潜在的毁灭性。
哪里才是安全的?
外在的群体充满暗箭,内在的家庭可能瞬间崩塌。
她坐在那里,看着王秀芬张合的嘴,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市声,感觉自己被悬在了一个更加孤立无援的境地。
那个关于“坟墓”的比喻,此刻听起来,竟不知是在说独居的空房,还是指向某种更深层、更无望的精神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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