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芬有好几天没来敲林淑慧的门了。
起初,林淑慧还享受着这份难得的清静,可以不必强迫自己社交,不必面对那些复杂的人情世故。她重新拿起那本泛旧的杂志,试图看进去;她甚至又一次打开了电视柜下的木盒,对着那些旧画稿发一会儿呆。
然而,仅仅过去了两三天的时间,一种比之前更为深邃、更为强烈的空洞感便如潮水般迅速席卷而来,令人难以抵挡。
原来,当就连那唯一经常来往、相互陪伴的老友也彻底消失在生活的轨迹中时,这间屋子里的静谧竟然会变得如此沉重、如此具有压迫性。仿佛整个空间都被这种无形的寂静所填满,压迫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在这种氛围下,甚至连时间流逝的细微声音都变得清晰可闻,仿佛每一秒的消逝都在耳边低语,提醒着孤独的存在。
就在她犹豫着是否要主动联系王秀芬时,她的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着王秀芬的名字,伴随着发来的一张图片。
林淑慧点开图片,呼吸微微一滞。
图片上,王秀芬笑得见牙不见眼,怀里抱着一个裹在红色襁褓里的新生儿,脸蛋红扑扑,皱巴巴,像只小猴子,却透着蓬勃的生命力。背景是王秀芬家略显拥挤的客厅,能看到沙发上随意搭着婴儿的小毯子。
紧接着,王秀芬的语音一条接一条地蹦出来,语气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和疲惫交织的沙哑:
“淑慧!看!我大孙子!七斤八两!母子平安!”
“哎呀折腾死我了,昨天半夜发动的,直接收拾东西就回来了!”
“这下可好了,家里总算有个带把儿的了!我老伴乐得差点没翻个跟头!”
“哎哟这小祖宗哭了,肯定是饿了,我先去忙,回头跟你说!”
语音戛然而止。
林淑慧握着手机,反复看着那张照片,听着那几条语音。王秀芬家那熟悉的、甚至有些杂乱的背景,此刻因为一个新生儿的降临,而被赋予了一种神圣而热烈的气息。
烟火气。
王秀芬曾说的人气,此刻正以最直观、最强大的形式,在她家里升腾。
一种错综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在林淑慧的心底深处翻涌不息。她确实是发自内心地为老姐妹所取得的成就感到由衷的高兴,那种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仿佛一股暖流温暖着她的心房。
然而,在这层看似纯粹的喜悦之下,却潜藏着一股难以忽视的、沉甸甸的羡慕之情,宛如一块巨石压在她的心头,让她无法轻松释怀。
更让她感到不安的是,在那深不见底的羡慕之中,竟然还夹杂着一丝难以启齿的嫉妒,犹如一根细小的刺,隐隐扎在她的心尖,时不时地引发一阵微妙的刺痛。
这种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让林淑慧的心情变得异常复杂,难以平复。
下午,她终究是坐不住了,去超市买了些红枣、桂圆和土鸡蛋,提着去了王秀芬家。
刚走到楼下,就听见隐约的婴儿啼哭声从楼上传来。上了楼,王秀芬家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各种声音——孩子的哭声,王秀芬哼唱摇篮曲跑调的声音,她老伴在厨房剁骨头汤的声音,还有年轻女人(想必是儿媳)低声指挥王秀芬拿东西的声音。
一种忙乱、疲惫,却生机勃勃的交响乐。
林淑慧敲了敲门,王秀芬顶着一头乱发来开门,眼下有浓重的黑眼圈,嘴角却咧到了耳根。
“哎呀淑慧!快进来快进来!家里乱得下不去脚!”她一把将林淑慧拉进去。
客厅里果然一片“战乱”景象。婴儿用品堆得到处都是,空气中弥漫着奶腥味和煲汤的香气。王秀芬的儿媳半靠在卧室床上,脸色有些苍白,怀里抱着那个小小的婴孩。王秀芬的老伴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来打了个招呼,又赶紧缩回去照看他的汤。
“你看这小鼻子小眼,像不像他爸小时候?”王秀芬献宝似的把孙子抱过来给林淑慧看,动作小心翼翼又充满骄傲。
林淑慧低下头,看着那张安睡的小脸,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她伸出手指,极轻地碰了碰孩子温热柔软的手背。那触感,像电流一样,瞬间唤醒了她记忆深处,几十年前抱着小雪和小阳时的感觉。
那种被全然依赖、被生命紧紧缠绕的感觉。
“真好……”她喃喃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渴望。
“好什么呀,累死个人!”王秀芬嘴上抱怨着,眼里的光却亮得惊人,“一晚上醒三四回,不是吃就是拉。我这儿媳奶水不太足,还得搭配奶粉,光是洗奶瓶消毒就忙得团团转。你看我这腰……”
她捶着后腰,却转身又麻利地去给儿媳倒水,嘴里絮絮叨叨:“得多喝水,不然没奶水可不行……哎,老头子,汤里别放那么多盐,对小孩不好!”
林淑慧看着王秀芬忙碌得像只旋转的陀螺,看着她家里这拥挤不堪、缺乏秩序却充满生命力的混乱,再想想自己那个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却死气沉沉的家。
一个像沸腾的市集,一个像无人打扰的陈列馆。
王秀芬抽空把林淑慧拉到阳台,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长长舒了口气,语气是满足的:“累是累了点,但家里有个小娃娃,感觉就是不一样,对吧?这才像个家啊!”
她指着客厅里忙活的老伴和卧室里的儿媳孙子:“你看,这一大家子,虽然挤了点,吵了点,但心是满的。这人气啊,有时候就是这么闹哄哄地攒起来的。”
林淑慧沉默地点点头。
她带着满身从王秀芬家沾染的奶香味和烟火气回到自己冷清的家中。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那熟悉的、庞大的寂静再次将她包裹。
她走到客厅中央,没有开灯。
黑暗中,王秀芬家那忙乱而鲜活的画面,与她这里的绝对安静,形成了残酷的对照。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所羡慕的,不仅仅是儿孙绕膝,更是那种 “被需要” 的感觉。那种因为你的存在,而让一个家庭得以正常运转的核心感。
王秀芬累,但她累得有价值,她的每一分辛苦,都转化为了孙子的口粮,儿子的安稳,家庭的延续。
而她林淑慧呢?她的干净,她的安静,她的“不添乱”,在此时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慢慢走到沙发边坐下,在黑暗中,抬起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曾经也能画出灵动的线条,曾经也能抱起柔软的孩子,曾经也为那个小家操持出温暖的饭菜。
而现在,它们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垂在身侧,或者,拿起一本看不进去的杂志。
一种前所未有的渴望,像藤蔓一样,从心底悄悄滋生——她渴望被需要,渴望自己的存在,能有除了“转账”和“善后”之外,更实在、更温暖的重量。
王秀芬家的烟火,照亮了她身边的荒芜。而这光亮,并未带来温暖,只让她更深刻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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