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阁的冲天火光与震天喊杀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打破了渝州城虚假的宁静。即便远离城北，李天然也能感觉到整座城池都在那场混乱中隐隐震颤。但他此刻无暇他顾，肺腑间翻腾的气血和右臂钻心的剧痛，几乎要吞噬他的意识。
蒋仁杰那随手一弹指蕴含的阴寒内力，如同附骨之疽，在他经脉中疯狂肆虐。若非他内力这些时日凝练了不少，加之百花凝露丸和莹勾残留力量的护持，恐怕整条右臂的经脉早已寸断，甚至内腑都会被冻裂。
“咳……咳咳……”他靠在冰冷潮湿的墙角，每一次咳嗽都牵动全身伤势，带来撕裂般的痛楚。汗水混合着血污从额头滑落，视线都有些模糊。
莹勾就站在他身边，赤足踩在肮脏的积水里，血眸平静地看着他，没有催促，也没有再次出手疗伤。她似乎有一种本能，知道某些伤害需要身体自己去适应和抵抗，过度干预反而不美。她只是微微侧着头，像是在倾听远处的动静。
“他……没追来？”李天然喘息着，艰难地问道。他不敢确定蒋仁杰是否会被莹勾那匪夷所思的一袖所彻底震慑。
莹勾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生涩地表达：“那个‘大虫子’，停了。但……有很多小虫子，在找。”
她在指玄冥教散布在城中的其他眼线和正在搜捕他们的力量。
李天然心沉了下去。蒋仁杰暂时被惊退，但绝不会放弃。玄冥教在渝州城经营日久，耳目众多，自己和莹勾如今已是瓮中之鳖，必须立刻离开这片区域，找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躲藏起来，处理伤势。
他强撑着站起身，左臂扶着墙壁，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了上去。“走……不能待在这里……”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选择了与“天然居”相反、通往城南贫民区的路径。那里巷道错综复杂，人口密集，三教九流混杂，是藏身的理想所在，也是“萤火”网络最初扎根的地方。
然而，他低估了玄冥教的反应速度和决心，也高估了自己此刻的状态。
还没走出两条巷子，前方巷口就出现了两名穿着玄冥教服饰的教众，正手持兵刃，警惕地搜查着。显然，搜捕的网已经撒开了。
李天然立刻拉着莹勾缩回阴影里，心脏狂跳。他现在这副样子，根本无力再战。
“这边。”莹勾却扯了扯他的衣袖，指向旁边一堵看似无路的高墙。不等李天然反应，她已经揽住他的腰，足尖轻轻一点，两人便如同没有重量般飘然越过了两丈多高的墙头，落入墙内一个堆满杂物的荒废小院。
落地时，李天然牵动了伤势，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血腥味充斥口腔。
“必须……尽快逼出这股寒气……”他靠着杂物堆坐下，脸色灰败。蒋仁杰的玄冥内力精纯阴毒，若不及时化解，会不断侵蚀他的经脉根基，后果不堪设想。
他尝试运转自身内力去驱散，但那点微薄的内力在阎君级别的阴寒真气面前，如同溪流试图融化冰川，收效甚微，反而因为强行运功导致气血翻腾得更厉害。
莹勾蹲在他面前，看着他痛苦的样子，血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波动。她伸出手指，点在李天然右臂肩井穴上。
这一次，她渡入的不再是那种温和的、充满生机的治愈之力，而是一股极其细微、却带着某种“剥离”和“湮灭”意味的奇异气息。这股气息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悄无声息地切入那盘踞的阴寒内力之中，所过之处，那顽固的玄冥真气竟如同遇到了克星，开始一点点地消融、瓦解！
李天然猛地睁大眼睛，感受着右臂那冰封刺痛的感觉正在缓慢却坚定地消退，心中震撼无以复加！莹勾不仅能治愈，竟还能如此精准地化解他人的异种真气？这手段，简直闻所未闻！
但这个过程显然对莹勾也并非全无消耗。她血眸中的光芒似乎黯淡了一丝，虽然极其细微，却没能逃过李天然的眼睛。
“莹勾……”他声音沙哑，带着担忧。
莹勾收回手指，摇了摇头，表示无碍。右臂经脉中大部分的阴寒内力已被清除，虽然依旧酸痛无力，但已不再有那种冻结侵蚀之感。剩下的，需要他自己慢慢调养了。
就在这时，院墙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喝声！
“这边搜！那小子受了重伤，跑不远！”
“仔细点！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
追兵到了！而且听声音，人数不少！
李天然脸色一变，刚恢复一丝血色的脸又苍白起来。他看向莹勾，她现在状态似乎也有所消耗，不能再让她频繁出手了。
“不能待了，走！”他咬牙站起身，感觉右臂稍微恢复了些许知觉，至少能勉强活动。
两人再次翻墙而出，如同惊弓之鸟，在迷宫般的贫民区巷道中穿梭。身后的呼喝声和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好几次，他们险些与搜索的玄冥教徒迎面撞上，全靠莹勾那超乎常人的感知和诡异的身法，才险之又险地避开。
李天然的体力在急速消耗，伤势因为奔逃而再次加重，眼前阵阵发黑。他知道，再这样下去，不被抓住也会活活累死、伤重而死。
必须想办法摆脱追兵！
他的目光扫过巷子两侧低矮破败的房屋，看到一个虚掩着的、散发着霉味的木门。他心一横，拉着莹勾闪身钻了进去。
屋内一片漆黑，弥漫着灰尘和贫穷的气息，似乎久无人居。李天然反手轻轻闩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大口喘息着，几乎虚脱。
暂时安全了……但这里绝非久留之地。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芒透过门缝照射进来，晃动着。
“这间查过了吗？”
“没有，门好像关着！”
“撞开！”
李天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握紧了左手中的墨麟刀（右手依旧无力），准备做最后的搏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破空声，从屋顶传来！
“噗！”“噗！”
两声闷响，伴随着人体倒地的声音。
门外的嘈杂声戛然而止。
李天然和莹勾都警惕地望向屋顶。
片刻的寂静后，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从屋顶破损的瓦片处传来：
“李兄弟，还能动吗？跟我走。”
这个声音……是骆小北！
不良人天速星！
李天然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不良人一直在暗中观察？他们为何在此刻出手？是善意，还是另有所图？
但此刻，他已别无选择。
“能走。”他压低声音回应。
“好，跟上。”骆小北的声音落下，随即屋顶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迅速远去。
李天然不敢怠慢，强提精神，拉着莹勾，悄无声息地打开门。门外，两名玄冥教众倒在地上，咽喉处各插着一枚细如牛毛的黑色短针，已然毙命。
他看了一眼，便不再理会，循着骆小北离去的方向，借助阴影和复杂的地形，快速跟了上去。
骆小北的身法极快，且对渝州城的地下脉络了如指掌。他专挑最偏僻、最不可能有人的路径，有时甚至从某户人家的后院穿过，或者钻过某个狗洞。李天然拼尽全力才能勉强跟上，伤势被牵动，嘴角不断溢出血丝。莹勾则始终跟在他身侧，步伐轻盈，仿佛闲庭信步。
七拐八绕，不知过了多久，骆小北终于在一处极其隐蔽的、位于两栋破旧房屋夹缝中的低矮木门前停了下来。他警惕地四下看了看，迅速推开木门，闪身进去。
李天然和莹勾也紧随而入。
门后是一条向下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石阶，散发着潮湿和尘土的气息。向下走了约莫十来级，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不大但干燥整洁的地下密室。墙壁上挂着两盏昏黄的油灯，照亮了简单的床铺、桌椅和一些储备的清水干粮。
这里，显然是不良人在渝州城的众多秘密据点之一。
骆小北关上暗门，转过身，看向浑身血迹、狼狈不堪的李天然，又看了看气息平静、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莹勾，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李兄弟，伤势如何？”他语气沉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李天然靠坐在墙边，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苦笑道：“还……死不了。多谢骆校尉……出手相救。”
骆小北摆了摆手：“分内之事。玄冥教阎君亲至，搅得渝州城天翻地覆，我不良人也不能坐视不理。”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李天然，“不过，李兄弟，你这次闹出的动静，可真是不小啊。悬尸码头，火并千金阁，还……惊退了昭圣阎君。”他的最后一句，带着明显的探究意味，目光落在了莹勾身上。
李天然心中一凛，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不良人出手相助，绝不会是无缘无故。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迎着骆小北的目光，坦然道：“树欲静而风不止。玄冥教步步紧逼，李某不过是挣扎求存罢了。至于惊退蒋仁杰……”他看了一眼莹勾，“全赖舍妹有些……特别的本事，但也因此引来了更大的麻烦。骆校尉出手，想必也不仅仅是路见不平吧？”
骆小北看着李天然那虽然虚弱却依旧清明的眼神，知道眼前这人绝非易与之辈。他沉吟片刻，道：“李兄弟是聪明人。那我便直说了。玄冥教势力庞大，行事越发猖獗，已严重扰乱天下秩序。我不良人职责所在，需对其加以制衡。李兄弟与令妹……能力特殊，或可成为一股重要的力量。”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但前提是，你们需要更准确的情报，更周全的庇护，以及……一个明确的方向。单打独斗，终难成事。今日我能救你一次，下次呢？下下次呢？”
图穷匕见。骆小北代表的的不良人，也看到了李天然和莹勾的“价值”，开始了正式的招揽，但与张子凡的利诱不同，他更侧重于“合作”与“制衡”，语气也更为务实。
李天然沉默了。他知道骆小北说的是事实。经过今夜，他更深切地体会到个人力量的渺小和情报的重要性。如果没有“萤火”提前预警，如果没有姬如雪冒险报信，他可能连蒋仁杰的面都见不到就死了。而如果没有不良人最后关头出手，他此刻恐怕已是阶下囚。
投靠不良人？成为袁天罡那盘笼罩天下大棋中的一颗棋子？
他抬起头，看向骆小北，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骆校尉，若我兄妹二人与贵方合作，我们需要做什么？又能得到什么？最重要的是……我们，能否保有最后的自主？”
他的问题，依旧直指核心。
骆小北看着他，良久，脸上露出一丝近乎无奈的淡笑：“李兄弟，你总是问得如此……一针见血。”他正色道，“不良人并非寻常江湖门派，所求乃天下安定。合作，并非招揽。二位无需加入不良人，只需在关键时刻，站在公道一边，针对玄冥教等祸乱势力即可。至于情报、资源、乃至必要的庇护，不良人可以提供。而自主……只要不违背‘安定’之则，不良人尊重每一位合作者的选择。”
这个条件，比通文馆宽松得多，也更符合李天然不愿完全受制于人的心态。
地下密室中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油灯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和李天然粗重的喘息声。
李天然看着跳动的灯火，心中权衡利弊。与不良人合作，无疑是目前摆脱困境、获得喘息之机的最佳选择。但这也意味着，他将更深地卷入袁天罡与各方势力的博弈之中，前路必将更加凶险莫测。
他看了一眼身旁安静站立的莹勾。她血眸映着灯火，依旧纯净，仿佛世间一切纷争都与她无关。
他必须为她，也为自己，搏一个未来。
良久，李天然缓缓抬起头，看向等待他答复的骆小北，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
“好。李某……愿与贵方合作。”
先活下去，才有资格谈其他。
骆小北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点了点头：“明智的选择。李兄弟先在此安心养伤，此处绝对安全。外界消息，我会及时传递与你。”
他不再多言，递给李天然一瓶伤药，便转身离开了密室，将这片小小的空间留给了李天然和莹勾。
密室中，李天然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地，剧烈的咳嗽起来，鲜血从指缝中渗出。
莹勾走到他身边，蹲下身，血眸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他。
李天然看着她，感受着体内空荡荡的经脉和无处不在的剧痛，心中却没有丝毫后悔。
今夜，他见识了阎君的恐怖，也体会到了绝境中的无力。但同样，他也确认了莹勾那深不见底的力量，并为自己和“萤火”，找到了一个看似脆弱，却至关重要的支点——与不良人的合作。
星火虽微，终可燎原。
他闭上眼，开始全力运功疗伤。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蒋仁杰绝不会善罢甘休，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
而他，必须在这风暴再次降临前，尽可能多地恢复力量，并利用不良人提供的渠道，让“萤火”燃烧得更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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