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八月十一日夜。
黎阳渡口北岸,火把在河风中明灭不定。曹操立于河堤上,身后是陆续渡河而来的残兵败将。衣甲不整,旌旗倒拖,许多士卒连兵器都丢了,只是茫然地跟着队伍走。
“大王,”荀攸走到身侧,声音低沉,“清点完毕。渡河者……万三千余人。”
曹操没有转身,只望着南岸那片尚未熄灭的火光。许久,他问:“虎豹骑还有多少?”
“曹休将军报……可战者,不足八百骑。”
“青州兵?”
“约四千。”
曹操的手指在剑柄上收紧,骨节发白。他记得渡河南下时,那是二十五万大军,旌旗蔽日。如今……
“父王。”曹丕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子文(曹彰)收拢了些溃兵,又有两千余人。”
曹操这才转身。火光映着他脸上新割的短须,显得陌生而苍老。他看向荀攸:“公达,若此时派兵南渡,接应元让和文则……”
“不可。”司马懿的声音插入。这位二十九岁的谋士走上前,眼神冷静得近乎残酷,“大王,我军新败,士气已崩。刘备挟大胜之威,正以逸待劳。此时若派兵南渡,是送死。”
曹彰急了:“难道就看着叔父和于禁将军被困?!”
“正是要看。”司马懿语气平静,“看他们能守多久,看刘备要付出多少代价去攻。待彼攻疲惫时……或有一线生机。”
曹操盯着司马懿,这个年轻人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有算计。
“传令吧。”曹操最终开口,声音沙哑,“遣死士十路南下,告知黄河南岸诸军:若事不可为……可北归。孤,不罪之。”
命令传出时,有将领低声哭泣。那是承认失败,放弃南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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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二日至十八日,尉氏城外。
关羽勒马高坡,丹凤眼望着那座孤城。围城已七日,城头守军日渐稀疏,但“于”字大旗依旧挺立。
“父亲,”关平策马上前,“探子报,城中粮草将尽,昨日开始杀马。”
关羽抚髯:“于文则……确是良将。”
“何不强攻?”
“强攻?”关羽瞥了儿子一眼,“尉氏城坚,于禁治军严整。强攻之下,我军至少要折损五千。”
他调转马头,望向城东那条颖水支流。时值八月,上游雨水丰沛,水流湍急。
“传令:调三千兵,于上游筑坝。”
关平一怔:“父亲是要……”
“水攻。”关羽声音平静,“但先放百姓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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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九日晨,尉氏城下。
关羽单骑至城前百步,仰头高喊:“于文则!可敢出城一叙?”
片刻,城头现出于禁身影。他甲胄染尘,面色疲惫,但腰背挺直。
“关云长,欲劝降乎?”于禁声音从城头传来。
“非也。”关羽青龙刀指城东,“某已在上游筑坝,三日可成。届时水淹尉氏,汝等皆成鱼鳖。”
城头一阵骚动。
于禁冷笑:“诈我?”
“某以青龙偃月刀立誓。”关羽声如洪钟,“坝成之前,汝可放城中百姓出城。东门通道已让,某绝不加害一人!”
说罢,调转马头回营。半日后,上游果然传来夯土筑坝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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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下午,尉氏东门缓缓打开。
百姓扶老携幼而出,见城外关羽军真让出通道,且沿途设有粥棚水缸,方敢前行。有老者走到关羽军前跪拜,关羽令士卒扶起,分发干粮。
城头,于禁望着这一幕,按剑的手微微颤抖。
副将低声道:“将军,关羽既守信于百姓……或许……”
“住口。”于禁打断,“某受魏王重托,当死守此地。”
但他没有下令关闭城门。至黄昏,万余百姓尽数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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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坝成。
关羽立于坝上,看着月光下平静的水面。关平在侧:“父亲,真要决堤?城内尚有数千士卒……”
“战阵之事,容不得妇人之仁。”关羽丹凤眼微眯,“于文则若降,某自不会赶尽杀绝。若不降……”
他挥手。
闸门拉开,蓄了三日的河水汹涌奔出,如银龙般扑向尉氏东城。水声轰鸣,在夜色中传出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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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日晨。
尉氏已成水泽。城内积水三尺,低洼处过腰,粮草尽没,弓弩浸湿。于禁率残部退守城西高地,士卒泡在水中,瑟瑟发抖。
一叶扁舟破水而来。船上,关羽按刀而立,周仓撑篙。
船至于禁面前十步停下。
“文则,”关羽开口,“大势已去。”
于禁站在及膝深的水中,甲胄湿透,头发散乱。他望着关羽,又望向四周汪洋,最终目光落在北方。
“某……欲见大王手书。”
关羽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掷了过去。那是三日前截获的曹操书信,字迹仓促:“若事不可为,可降。孤不罪汝。”
于禁接过,手在颤抖。他认得这字迹,认得印信。看了许久,他将帛书按在胸前,对北缓缓跪下。
三叩首。
“大王……”声音哽咽,“禁,尽力了。”
起身,解下腰间佩剑,双手奉上。
“禁,愿降。”
身后五千余士卒,陆续弃械。兵器落水声叮咚不绝。
关羽下船,走至于禁面前,没有接剑,而是扶起他手臂:“文则请起。大王有令:降卒愿北归者,发粮遣归。愿留者,编入行伍。”
于禁闭目:“禁……愿留。但不为将。若蒙不弃,可为屯田之吏。”
关羽看着他,丹凤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最终点头:“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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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日,许昌瓮城。
夏侯惇独立城头,望着城南方向。那里烟尘已息,尉氏的战事结束了。
“将军。”一名校尉快步登城,声音发颤,“探马报……尉氏失守,于禁将军……降了。”
城头一片死寂。
夏侯惇独目望着北方,良久,缓缓道:“收拢阵亡宗室尸骸。曹子孝(曹仁)、夏侯妙才(夏侯渊)……还有战死的宗亲子弟,皆入棺椁。”
“将军是要……”
“开城。”夏侯惇转身下城,“某亲赴刘备营,谈北归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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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备大营,中军帐。
夏侯惇解甲弃刃,只着布衣入帐。帐中刘备端坐,诸葛亮、廖湛、赵云等分立左右。
“刘豫州。”夏侯惇抱拳,不跪,“惇有三请。”
“元让请讲。”
“一、请归曹昂公子;二、请许惇携阵亡宗室尸骸北归;三、请放愿北归士卒家眷同行。”
帐中沉默片刻。
诸葛亮羽扇轻摇:“若不准呢?”
夏侯惇独目一瞪:“那便死战!惇与城中万余儿郎,当战至最后一卒!”
廖湛开口:“元让将军忠义,我等敬佩。然将军可知,若开城死战,这万余士卒,有几人生还?”
夏侯惇不语。
刘备终于起身,走到夏侯惇面前:“孤准了。另,孤派船护送尔等渡河。”
夏侯惇独眼盯着刘备,许久,抱拳深揖:“刘豫州仁德,惇……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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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日下午,许昌瓮城开。
夏侯惇率万余残兵出城,士卒多伤疲,相互搀扶。队伍中间,三十余具棺椁以牛车运送,覆着素帛。曹仁的棺椁最大,摆在最前。
刘备令赵云送曹昂至阵前。
曹昂出囚营时已换干净衣裳,但面容憔悴。见夏侯惇,疾步上前跪地:“叔父!昂累及三军,罪该万死!”
夏侯惇扶起:“公子无恙便好。”他顿了顿,低声道,“待会儿,与某一同为子孝抬棺。”
曹昂重重点头。
二人走至曹仁棺前,一前一后,杠木上肩。棺椁沉重,压得杠木咯吱作响。夏侯惇独目赤红,曹昂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向北而行。
万余残兵跟在棺椁之后,沉默无声。
刘备率众将送至颖水北岸,备好渡船。临登船,夏侯惇回望许昌城墙,独目中终是滚下泪来。
“元让,”刘备在岸这边扬声道,“归告孟德:中原百姓,孤自抚之!”
夏侯惇抱拳,登船。
船至中流,他忽然对曹昂道:“公子,记住今日。记住是谁让我们抬着子孝的棺椁过河。”
曹昂握拳:“昂永生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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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日夜,许昌宫室。
灯火通明,刘备大会文武。战报汇总,诸葛亮一一宣读。
“此战,我军初十六万七千,战后余九万。损七万七千,其中阵亡四万九千,伤重不治八千,余者伤残归乡。”
帐中一片寂静。这些数字背后,是一个个有名有姓的士卒。
“军官伤亡尤重。”诸葛亮继续,声音沉重,“偏将以上阵亡一百三十七员,军候、屯长阵亡八百余。中下层军官……几近断代。”
廖湛接口:“新提拔者未经战阵,指挥不协。若此时北上渡河,恐难敌曹操河北残军。”
“且,”程昱补充,“东吴孙权虎视眈眈,合肥、江夏防线不可松动。能北调之兵……不足五万。”
刘备默然听着,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案上地图。那张图上,黄河如一道刀痕,将天下分成两半。
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在涿郡桃园,他与关张二人结拜时说:要匡扶汉室,安天下百姓。
如今他控中原七州,麾下猛将如云,谋士如雨。
却无力渡河北伐。
“设讲武堂吧。”刘备最终开口,“在洛阳设堂,选军中骁锐、民间俊才,教之以战阵韬略。军官……总要培养起来。”
“那北伐之事?”关羽问。
“暂缓。”刘备看向北方,“先抚百姓,固根基。待……将士可用时,再议渡河。”
众将沉默。他们知道,这个“暂缓”,或许是一年,或许是三年,或许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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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魏王府。
曹操看着堂下三十余具棺椁,一一抚过。曹仁、夏侯渊、还有那些战死的族中子侄。每抚一棺,便念一个名字。
最后停在那具最大的棺椁前。
“子孝……”曹操手按棺盖,声音哽咽,“孤……对不起你。”
夏侯惇跪在一旁:“元让有负大王重托。”
曹操扶起他,又拉过曹昂,上下打量:“昂儿受苦了。”
曹昂垂首:“儿臣无能。”
“不怪你。”曹操拍拍他肩,转身看向众谋士,“河北四州,还有多少兵?”
荀攸报:“总计八万。其中三万是新募之卒,未经战阵。”
“八万……”曹操喃喃,“刘备有多少?”
“探报,约九万。然其军官断代,新提拔者不足用。”
司马懿上前:“大王,当务之急乃巩固河北,屯田积粮,训练新军。沿黄河建白马、延津、官渡三垒,深沟高垒,严防刘备北渡。”
曹操走到堂外,望向南方。夜色中,看不见黄河,但知道它就在那里,横亘南北。
“要多久?”他问。
“十年。”司马懿答,“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十年后,或可再图南下。”
“十年……”曹操重复这个词,忽然笑了,笑声苍凉,“好,便十年。十年后,孤必再渡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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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秋深。
颖水畔,黄忠独自来到夏侯渊阵亡处。泥土早已被雨水冲刷平整,看不出当时血战的痕迹。他取出一直随身携带的白羽箭,插入土中。
箭杆入土三寸,稳稳立住。
秋风吹过,箭羽轻颤,发出细微的呜咽声。
黄忠望着那支箭,良久,转身离去。
远处,黄河滔滔,隔开南北两岸。南岸刘备军正在修筑营垒,北岸曹军也在深沟高垒。双方斥候偶尔在河面相遇,互不攻击,只是警惕地对视,然后各自退回。
战火暂熄。
但两岸的军营中,磨刀声、操练声、马蹄声,日夜不绝。
所有人都知道,这平静不会太久。
只是下一次烽烟燃起时,不知又是谁家儿郎,血染沙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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