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十一月初十,洛阳。
新落成的蜀王府武德殿内,炭火在铜盆中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渗入骨髓的寒意——这寒意并非来自天气,而是来自殿中肃穆到近乎凝滞的气氛。
刘备身着玄色王服,端坐主位。他的面容比许昌决战前清瘦了些,眼角的纹路深了,但目光却更加沉静,像是经历烈火淬炼后的精铁。阶下文武分列左右,文臣以尚书令廖湛、军师将军诸葛亮为首,武将以前将军关羽、右将军张飞为尊,济济一堂,却无人交头接耳。
“今日召诸君,不为庆功。”
刘备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个角落。他拿起案上一卷竹简,缓缓展开:“自许昌决战起,至曹操北渡黄河止,我军阵亡偏将以上一百三十七员,军候、屯长八百余。高览、刘辟、冯习、陈风、李勇……”
他一个一个念着名字。
每念一个,殿中便静一分。那些名字背后,是血淋淋的战场,是折断的枪矛,是再也不会回来的面孔。文官队列中,有人垂首;武将队列里,有人握紧了拳。
念了约莫二十几个名字,刘备停住了。
“够了。”他将竹简轻轻放回案上,“再念下去,孤……心痛难当。”
殿内落针可闻。
“中原是打下来了。”刘备站起身,走向殿中悬挂的巨幅牛皮地图。地图上山川城池勾勒粗犷,黄河如一条蜿蜒的伤疤,横贯东西。“司隶、豫州、兖州、徐州、青南、荆州、益州——七州之地,黄河南岸,皆归汉帜。可这七州,如今是什么光景?”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十室九空,白骨露野。许昌城外颖水是红的,尉氏城池是淹垮的,陈留到洛阳的路上,百里不闻鸡犬之声。我们胜了,却是惨胜。九万将士埋骨中原,军中校尉、军候折损近半——今日在座的将军们,你们手下还有多少熟悉的老部下?”
关羽闭目,张飞咬牙,黄忠抚须的手停在半空。
“此非庆时。”刘备走回主位,声音沉凝,“此乃存亡继绝之秋。故而,今日第一议:定都洛阳,重光汉室;长安为西京,陛下行在,奉宗庙典籍。”
廖湛出列,捧笏道:“王上圣明。洛阳天下之中,四塞险固。臣已拟《战后安民三疏》:一免中原三岁赋税,二兴屯田安置流民,三厚抚阵亡将士遗族。请王上准奏。”
“准。”刘备毫不迟疑,“即刻颁行各州郡。另,加一条:凡战乱之地,今冬明春由官府开仓赈济,不得饿死一人。”
“诺。”
定都安民的大略就此定下。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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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政虽急,根本须固。”刘备的目光投向武将队列右侧,“仲康,恶来。”
许褚、典韦应声出列。这两个巨汉往殿中一站,仿佛两座铁塔。
“长安,陛下所在,汉室宗庙所在。”刘备看着他们,“你二人忠勇无二,自随孤以来,未尝有片刻懈怠。即日起,拜许褚为左长安卫尉,典韦为右长安卫尉,领羽林郎三千,专司护卫陛下,宿卫宫城。记住——”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你们的职责,唯护圣躬周全。不得干预政务,不得结交外臣。可能做到?”
许褚瓮声瓮气道:“王上让俺守门,俺就守门!谁想碰陛下,先从俺尸身上踏过去!”
典韦挠挠头:“俺听仲康的。”
殿中有人微微松了口气——荀彧等保皇派在长安,若派个心思活络的将领去,难免生出事端。许褚典韦这等憨直忠勇之人,再合适不过。
“好。”刘备点头,目光移向另一人,“俊乂。”
张合出列:“臣在。”
刘备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向关中东部:“潼关,关中锁钥;风陵渡,并冀咽喉。此二地,乃长安东门户。曹操虽退河北,然并州仍在其手,若从汾阴、蒲坂南渡,则可直逼长安。”
他转身看向张合:“加你为镇西将军,假节,总督潼关、风陵渡及弘农军事。给你两个任务:其一,保陛下东翼无虞;其二,防并州之敌。洛阳武库的弩机、塞门刀车,优先补充你部。许昌之战后还能战的老兵,也拔付给你。可能守住?”
张合单膝跪地:“合必竭尽肱股之力,筑牢津关,使陛下安枕,王上无西顾之忧!”
“起来。”刘备虚扶,又看向文臣列中一人,“守仁。”
廖湛再次出列。
“军中军官断层,你是最清楚的。”刘备道,“可有所策?”
廖湛拱手:“臣请设‘洛阳讲武堂’。”
殿中起了些细微的骚动。
“讲武堂?”刘备示意他说下去。
“仿古之稷下,集天下有志子弟,系统习练战阵、谋略、地理、器械之学。”廖湛声音平稳,显然早有腹稿,“分两班:一为世家班,收郡县荐举之良家子;一为寒门班,收战功士卒、阵亡将士子弟。同堂受训,分科考核。学期一年,优者补军中级军官,次者任屯长、军候。”
诸葛亮补充道:“可令阵亡将领子嗣优先入学,承父志,固军心。”
“教官何来?”刘备问。
“请各将军授实战经验——关将军可讲水战、城防,张将军可讲骑兵突击,赵将军可讲奔袭侦察。”廖湛道,“请各军师授兵法谋略——孔明讲阵法,士元讲奇正,孝直讲地形。至于工事构筑、器械运用、情报刺探等杂学,臣愿自任。”
他顿了顿,又道:“另,臣请设‘沙盘推演室’,以黏土沙石塑山河城池之形,令学员于此上演兵布阵,较之纸上谈兵,更近实战。”
殿中武将们眼睛亮了。沙盘他们见过——许昌决战前廖湛就做过颖水防线的沙盘——深知其妙用。
“准。”刘备拍板,“便以守仁为讲武堂总办,孔明、文和副之。开春即行招募,首批学员,不少于三百人。”
“诺。”
廖湛退回队列,另一人又站了出来——是新投不久的陈群。
“王上。”陈群捧上一卷绢帛,“天下扰攘,人才流散。臣拟《九品官人法》一疏,请王上御览。”
绢帛传到刘备手中,他展开细看。殿中安静下来,许多文臣竖起了耳朵。
“于各州郡设‘中正官’,品评本地人才之德行、才能,分为九等,量才录用……”刘备缓缓念出其中关键,抬眼看向陈群,“长文之意,是使野无遗贤,士归其流?”
“正是。”陈群道,“如今士人漂泊,或隐于山林,或附于豪强。若有此制,则人才有进身之阶,州郡有荐才之责,上下通达,王道可兴。”
法正微微皱眉,庞统欲言又止。
廖湛却再次开口:“王上,乱世求治,首在得人。陈长文之策,可速聚天下士人之心,稳固州郡。”他话锋一转,“然臣请加一条:讲武堂优等者,等同中正品评之上品,皆可擢用。如此,军功寒门,不致无路。”
刘备目光在陈群和廖湛之间转了转,沉吟片刻。
“准。”他最终道,“便由陈群领尚书台,会同各州,试行此制。然如守仁所言,讲武堂出身,与中正品评,两途并进。孤要的是才,不论门第。”
“王上圣明!”陈群躬身。
廖湛垂首退回,与陈群目光一触即分。二人心中都明白:今日这“两途并进”,埋下了怎样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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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政布局已毕,刘备的气息忽然变了。
他再次起身,走向地图,手指划过黄河,一路向西,越过陇山,直抵那片只用粗犷笔触勾勒的西域。
“内政虽急——”刘备转身,声音陡然拔高,如剑出鞘,“然汉室不可偏安!西域都护府,空悬百年!此乃武帝之憾,光武之痛,亦是今日我等之耻!”
殿中气息一凛。
“温侯吕布,镇西将军马超!”
二人应声出列。吕布昂首,桀骜之气未减;马超挺立,眼中如有火焰。
“擢吕布为左西域都护,马超为右西域都护。”刘备一字一句,“开春即率本部,并朝廷拔付之兵,西出玉门!”
马超急道:“王上!超何时可提兵西向?目标何处?”
刘备直视他:“莫急。西出第一事——”
他顿了顿,声音沉痛而清晰:“孟起,先为汝父报仇。”
马超浑身剧震。
“金城韩遂,陇西诸羌,割据凉州,害死寿成公。”刘备道,“此等贼子不除,河西不靖,何以西域?朕予你二人开春之令,便是要你们先荡平河陇,擒斩韩遂,肃清后方!”
马超虎目含泪,单膝重重跪地:“超……领命!必诛韩遂,以祭先父!”
吕布也拱手:“布,愿往。”
“好。”刘备颔首,“河西既通,便西向西域,重建都护府。玉门关外,万里疆土,百城诸国——”
他声如洪钟,震彻殿宇:“打到哪里,哪里便是汉土!”
“孙乾。”刘备点名。
“臣在。”
“拜你为凉州刺史,持节,总揽凉州民政、屯田、粮赋,专司为两都护西征大军筹粮备械。”
“诺!”
“张既。”
那面容精干的中年官员出列:“臣在。”
“你为凉州别驾,辅佐公佑。凉州境内粮草转运、民夫征调、羌胡安抚、商路维护,皆由你具体督办。西征军一切地方所需,凭你印信配合。”
张既沉稳应道:“既,必竭尽所能。”
刘备又看向文臣列末尾一个年轻人:“马谡。”
年轻的马谡激动出列:“臣在!”
“加你参军衔,为西征监军、宣慰副使,随左右都护西行。遇事多思多察,随时呈报洛阳。”
“谡领命!”
一套完整的体系就此建立:吕布、马超为锋镝;孙乾、张既掌粮草命脉;马谡为耳目监军。而刘备最后的话,才是真正的定音之锤:
“二位居功至伟,中原池小,恐难尽展所长。”他看着吕布和马超,语气平静,“西域广阔,正可开府建衙,世镇绝域,永为汉藩。家眷子女,可悉数携往,扎根边陲,永为汉裔。”
殿中聪明人皆明其意:这是荣耀,也是放逐;是机会,也是安置。
马超立即反应:“王上厚恩!超愿留部将庞德、堂弟马岱于朝中,随驾效力,亦通音讯!”
主动留质,以示无二心。
吕布亦道:“布之并州旧部,愿精选百人随行,余者……听凭王上安置。”
“善。”刘备点头,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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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征大计已定,刘备的手指回到了地图上的黄河。
“北边,还有曹操。”他缓缓道,“八万曹军退守河北,邺城未下,十年之约,实为喘息之机。这黄河防线,便是未来十年,我等的命脉。”
“云长。”
关羽出列:“臣在。”
“加前将军,假节钺,总督兖、徐、青南军事,总揽黄河中下游防务,坐镇廪丘。”
“羽,领命。”
“黄河分三段。”刘备手指地图,“西段,潼关至风陵渡,已由俊乂负责。中段,白马、延津一线——”
“文长,汉升。”
魏延、黄忠出列。
“文长守白马对岸,汉升守延津对岸。廖淳为文长副将,协防筑垒。你二人需沿河立寨,广设烽燧,操练水军,务必使曹军片板不得南渡。”
“诺!”魏延、黄忠齐声。
廖淳也从队列中出列,站在魏延身后半步,拱手领命。
“东段,青州北岸。”刘备看向赵云,“子龙。”
赵云出列,银甲白袍,英挺如故。
“青州北岸,河海交汇,地僻而险。着你领青州兵,加翊军将军,镇守黄河东段。谨防青北曹军,并与徐州呼应。”
“云,必不负所托。”
至此,黄河防线三位一体:张合守西,魏延黄忠守中,赵云守东,关羽总筹。一条铁壁,横亘大河南北。
刘备的目光继续移动。
“翼德。”
“俺在!”张飞声如洪钟。
“你领右将军,驻洛阳西苑,统司隶野战之兵。另,讲武堂的刀矛骑射课程,你需每月亲授两次。”
张飞咧嘴:“教娃娃们打架?俺擅长!”
“陈到。”
那沉稳的中年将领出列:“臣在。”
“任中护军,统洛阳城内戍卫,宿卫王府。洛阳安危,系于你身。”
“到,誓死护卫王上与都城。”
“徐晃。”
“臣在。”
“任徐州都督,镇下邳。东南半壁,托付于你。”
“晃,必保徐州无虞。”
“张辽。”
“臣在。”
“加扬州刺史衔,镇合肥。江淮之地,孙权虎视,唯你可当之。”
张辽抱拳:“辽在,合肥便在。”
“诸葛瑾。”
诸葛瑾出列:“臣在。”
“领豫章太守,安抚新郡。豫章新附,民心未定,需你这般仁厚之臣抚之。”
“瑾,谨遵王命。”
“李严。”
“臣在。”
“返益州都督本职,固我西陲。西征军所需蜀锦、弩箭、药材,由你统筹供给。”
“严,领命。”
一连串的任命,如行云流水。全国要地,各得良将镇守。最后,刘备看向满殿文武:
“其余诸将,关平、周仓、张嶷、邢道荣等,各依许昌战功,由尚书台叙功升赏,补缺实任。”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传遍大殿:
“诸君!今日之策,固本、培元、出柙、守户。十年生聚,非为偏安,乃为——”
他握拳,重重捶在胸前甲胄上,金铁交鸣之声响彻殿宇:
“一举而定天下,光复汉室全疆!望诸君各司其职,共襄大业!”
“谨遵王命!!!”
山呼海啸般的应和,震得殿梁微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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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议散后,文武鱼贯而出。
吕布与马超并肩走在最前。吕布侧目瞥了眼身旁的西凉锦马超,忽然冷笑:“孟起,报仇雪恨,正当其时。”
马超握紧拳,指节发白:“韩遂老贼……我必亲斩其首,祭于先父坟前。”他顿了顿,看向吕布,“西域广阔,温侯,你我可莫要落后。”
吕布嘴角勾起桀骜的弧度:“某一生,从不落于人后。”
二人目光一触,既有同赴绝域的默契,亦暗藏未来争锋的星火。
文臣队列末尾,陈群放慢脚步,与廖湛并行。
“守仁。”陈群低声道,“九品之制,长远观之,或有门第固化的弊端。今日殿上,你为何……”
廖湛目视前方,声音平静:“长文,眼下最急的,是让天下士人知道——来洛阳,有路可走,有官可做。你的九品制,便是这条路。”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正在修筑的讲武堂工地:“至于弊端……那不是有讲武堂么?军功寒门,总还有一扇门开着。只要这扇门开着,这天下,就还不至于死水一潭。”
陈群默然,良久一叹:“但愿如此。”
二人不再多言,各自走向宫门外等候的车马。
武德殿内,渐渐空荡。
刘备仍站在地图前,望着那条横贯东西的黄河,望着西陲那片模糊的疆域。诸葛亮与廖湛一左一右,静立身后。
“此一番布局,”刘备轻声问,像是自语,“可保十年太平否?”
诸葛亮羽扇轻摇:“内修政理,外备军事,足矣。曹操需时间舔舐伤口,孙权不敢轻动,西征开疆可转移内部矛盾……十年,够了。”
廖湛补充:“只要讲武堂的新一代成长起来,只要屯田的粮食堆满仓廪,只要黄河防线上的将士们弓弩锋利、士气高昂——”
他看向刘备,一字一句:“十年后,王上挥师北渡之时,便是天下归一之日。”
刘备没有回头。
他只是静静看着地图,看着那片他半生征战、终于握在手中的山河。
夕阳的余晖从殿门斜射进来,落在空悬的巨幅地图上,将那黄河染成了一道金色的光带。殿外,洛阳城的重建夯声、工匠的呼喝声、车马的轱辘声,隐隐传来,交织成一片生机勃勃的喧响。
一个新的时代,就在这冬日的余晖与喧嚣中,轰然拉开序幕。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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