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工造录:大统十五年冬的军器监
大统十五年冬,华州军器监内,锻铁之声穿透了关中的寒雾。
十二座水力鼓风炉一字排开,青铜水管中奔涌着渭水支流的湍急水流,推动着偏心轮带动木风箱运转。
当值的鲜卑百工校尉叱干渴侯踩着冰碴进行巡视,羊皮袄的下摆沾满了铁屑,靴底在青石板上踏出铿锵的声响。
“刘匠师!”他粗嘎的嗓音惊飞了檐下悬挂的冰凌,“都官尚书今早就要验看新打造的宿铁刀,这火候还需再加强三分!”
熔炉旁,鬓角斑白的汉人铁匠刘桃枝正用长钳翻动着暗红的铁坯。他手腕灵活翻转,铁坯在空中划出半道弧光,火星溅落在结霜的鬓发上竟未消融。
“校尉放心,”老人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沙哑,“这炉使用了从西域传来的钴矿,夹钢时再掺入三钱炉甘石,必定能砍动柔然人的铁甲。”
叱干渴侯突然揪住刘桃枝的衣领,鲜卑弯刀贴着对方的咽喉闪过寒光:“上月打造的箭簇偏差了半分,折损了我族三位好男儿!”
铁钳当啷一声落地,刘桃枝却盯着炉口,毫不示弱:“那是管库的将作丞偷换了煤石!我们匠人只认火色,不认人!”
争执间,监门处突然传来号角声。都官尚书元烈的仪仗踏碎薄冰而来,身着紫袍、脚蹬官靴的他停在熔炉前时,十二座炉子竟同时降低了声响。
元烈捻着山羊胡绕炉踱步,目光扫过墙上悬挂的《考工记》拓本,突然指向正在锻造的刀坯:“听闻汉匠有‘百炼’之法?”
“回大人,”刘桃枝躬身时露出腰间的铜牌,“此乃襄国李氏祖传的宿铁法,将铁精用生铁包裹,用牲畜的尿液浸泡三日,再用牲畜的脂肪涂抹,经过百余次锻打方能制成。”
他突然抄起铁钳将刀坯浸入冷水,腾起的白雾中传来裂帛般的脆响。
元烈接过淬火后的刀坯,刀坯在月光下泛着青幽的光泽。
刀刃斜着削过旁边的熟铜柱,截面竟如剖瓜般平滑。
“传朕旨意,”他突然改用鲜卑语下令,“调晋阳造车工坊的郭安兴来华州,朕要打造能装载五十石的攻城车。”
车匠郭安兴的指南车
三个月后,一辆奇特的车辆驶入军器监时,连叱干渴侯都瞪大了眼睛。
这辆双轮车上立着六尺高的木人,无论车身如何转向,木人伸出的手臂始终指向南方。
郭安兴掀开罩布,露出底下交错的青铜齿轮,每个齿牙都刻着细密的星图。
“此乃祖冲之所传的指南车”
郭安兴转动车辕进行演示,车内有九层机关,使用大小铜轮三十六枚,车行十里误差不过三步。”
他突然压低声音,“只是鲜卑贵人说这是巫蛊之术,上次献车的匠人……”
刘桃枝瞥见对方袖中露出的铁链伤痕,突然将刚锻造好的刀坯拍在案上:“匠人只关注器物是否锋利,不关心帝王的喜怒!”
他抓起炭笔在墙上画出图样,“若在车上加装抛石机,配上我新打造的宿铁弹丸……”
两人正俯身绘制 图中,突然传来铁甲碰撞的铿锵之声。柱国大将军宇文泰率领着亲兵闯入工坊,玄甲之上还沾染着沙苑之战的泥污。
“听说你们正在制造能够破城的利器?”他一脚踢翻了铁砧,“邙山之战,柔然人的驼车阵让我军损失三万兵力!”
郭安兴猛然扯下指南车的木人,换上了青铜铸造的抛石机模型:“大将军请看,此车可装载五十斤石头,车行之时机关自动锁定,停下便可发射石块。
若用三百辆车列阵,何愁坚城不破?”宇文泰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朕给你三个月时间,若造不成……”
“匠人以器物赌上性命!”刘桃枝突然将铜牌拍在案几上,“请调配龙门石窟的石匠一百人,我要打造十二辆‘霹雳车’!”
百工迁洛的记忆
当第一批霹雳车在渭水演练时,刘桃枝望着河岸上忙碌的工匠,突然失神。二十年前从平城迁都洛阳的场景仿佛就在眼前——十万工匠被编入“百工伎巧”营,父亲用独轮车载着《九章算术》的竹简,母亲把青铜量尺缝进襁褓。
“刘匠师快看!”郭安兴的惊呼声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抛石机抛出的铁弹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正中百丈外的土城。烟尘散去,城墙竟塌出一丈多宽的缺口。宇文泰的亲兵爆发出欢呼声,鲜卑将领们用佩刀敲击盾牌,节奏竟与汉人夯歌意外地合拍。
当晚,刘桃枝在灯下打磨新造的弩机。郭安兴突然从怀中掏出一片羊皮纸,上面画着奇怪的齿轮组:“这是波斯商队带来的‘计里鼓车’,每行一里击鼓一次。若与指南车合二为一……”
“不可!”刘桃枝突然按住图纸,“将作监的鲜卑令史正在清查汉人工匠,前日相州窑的师旷就因私自制造‘水转大纺车’被杖毙!”他压低声音,“匠人要像宿铁刀一样隐藏锋芒,等待时机。”
窗外突然传来马蹄声。叱干渴侯带着一队甲士闯入,火把照亮了墙上的机械图样。“都官尚书有令,”鲜卑校尉展开锦缎诏书,“凡百工技艺须刻入石碑,由将作寺统一掌管。”当甲士们开始凿墙时,刘桃枝突然抓起淬火的刀坯,寒光映照着他布满老茧的手掌:“这刀能劈开铁甲,更能劈开蛮夷!”
邙山雪夜的匠魂
次年邙山之战,宇文泰的中军帐里摆满了新造的军械。郭安兴改造的指南车立在帅位旁,木人手臂直指东南方向的齐军大营。刘桃枝锻造的宿铁刀陈列在两侧,刀鞘上还留着锻打的火痕。
“报——”斥候撞开帐门时带起风雪,“齐军的驼车阵来了!”众将望向帐外,只见黑压压的攻城车如移动的堡垒,车轮碾压之处积雪飞溅。宇文泰突然抽出佩刀砍断案角:“刘匠师的霹雳车在哪里?”
雪地里,郭安兴正指挥工匠们组装抛石机。当齐军的箭雨落下时,他扑在青铜齿轮上,用身体护住它。刘桃枝则带着铁匠们冒雪锻打,通红的铁砧上结了一层 薄冰之上,汗水滴落,滋滋作响。
“放!”随着叱干渴侯一声怒吼,十二辆抛石机同时发射。铁弹于空中连成弧线,精准命中齐军的驼车阵。当最后一辆攻城车轰然倒地时,刘桃枝突然咳出鲜血,染红了手中的铁钳。郭安兴扶住他,发现老人怀里还揣着半卷《九章算术》。
“把这个……交给将作监……”刘桃枝的手指在雪地里划出算式,“圆径一而周三……”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号角声。宇文泰的大军如潮水般汹涌掩杀过去,铁甲映着雪光,宛如郭安兴指南车上那永不熄灭的指针。
尾声
战后,宇文泰下旨设立“匠籍”,百工子弟可世袭技艺。华州军器监的熔炉前,郭安兴正教导鲜卑少年们辨认火色,墙上新刻的《考工记》旁添了一行鲜卑文:“工巧若神,固国之本”。
当春风再度吹绿渭水时,刘桃枝的坟前摆着新造的指南车模型。郭安兴将一卷《水经注》焚于墓前,灰烬随风飘向正在建造的大兴城方向。远处传来孩童的歌谣,唱的正是鲜卑语改编的《百工歌》:“铁石为心,水火为魂,匠作天下,以利万民……”
注:1北边六镇:北魏为防御柔然设立的军事重镇,后成为六镇之乱的发源地。2欹器:古代一种倾斜易覆的盛水器,水少则倾,中则正,满则覆。3百工巧匠:北朝将工匠编入专门户籍,称为“百工伎巧”,子孙不得改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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