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1月24日,星期三,中午十一点半。
阳光懒洋洋地透过玻璃窗,在我盖着的被子上画出一块歪斜的光斑,空气里飘浮着微小的尘埃。
我百无聊赖地数着对面墙壁上剥落的一小块墙皮——昨天它还像只展翅的鸟,今天饿得眼冒金星,看着像块被啃了半边的烧饼。
“妈——”我拖长了调子,声音蔫得像霜打的茄子,“革命的胃,它又唱空城计了!饿得前胸贴后背啦!”
楼下厨房先是传来锅盖轻微的“哐当”声,像是某种隐秘行动的序曲。
紧接着,母亲刻意压低了、却怎么也压不住那股兴奋的通话声,像小气泡一样从门缝里咕嘟咕嘟冒上来:
“喂?张主任啊?对对,是我……今天感觉特别好!……对对对……真的?……蒸蛋羹?……行行行!就按您说的,纯蛋清,一滴蛋黄油星子都不沾!……哎!好嘞!谢谢张主任!太谢谢了!”
蒸蛋羹?!
这三个字,不啻于三颗小炸弹,“砰”地在我饿得发绿的脑海里炸开!
昨天那象征性的“十根面条起义”刚刚撕开一道可怜的口子,难道今天就要迎来划时代的“蛋羹维新”了?
我激动得差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结果动作幅度大了点,肚子上那道“小拉链”(手术刀口)立刻传来一阵熟悉的、闷闷的抗议。
“嘶……”我倒抽一口凉气,赶紧化身木头人,僵着不敢动,但耳朵却竖得比兔子还高,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擂起了小鼓——那鼓点,全是对一碗纯蛋白羹的渴望。
木楼梯发出熟悉的“嘎吱”呻吟,像是承受不住某种巨大的喜悦。母亲端着个白瓷碗,脚步轻快得像踩着云彩飘了进来。
她脸上洋溢着一种中了头彩般、极力想矜持却又完全藏不住的“五星级大厨”的笑容,眼角的纹路都笑开了花。
“小羽,”她把碗稳稳当当地放在我床头的小桌板上,声音带着点献宝的颤音,“张主任特批——革命新阶段口粮,蒸蛋羹!无油无蛋黄,纯蛋白,低脂高蛋白!战略意义重大!”
白瓷碗里,安卧着颤巍巍、水嫩嫩的一小坨。
它有着蛋羹特有的、诱人的浅白牙色,表面光滑得像最上等的绸缎,还冒着丝丝缕缕勾魂摄魄的热气,那香气若有若无,却直往我鼻子里钻。
跟之前那照得见人影的清汤寡水、数得清根数的面条一比,这简直就是从石器时代的茹毛饮血,一步登天跨入了蒸汽时代的文明曙光!
“妈!”我的眼睛瞬间黏在了碗上,口水在口腔里疯狂集结,“这……这就是传说中的‘羹’?看着就……就很有文化的样子!”
我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边缘碰了碰它,那细腻柔滑的触感,如同碰触最娇嫩的花瓣,感动得我眼泪差点儿落下来。
勺子轻轻陷下去一点,又弹回来,留下一个浅浅的小坑,里面瞬间盈满一点清亮的汁水。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谨慎!”母亲立刻板起脸,模仿着张主任不容置疑的权威口吻,眼神却泄露着笑意,“张主任说了,这是‘低脂半流质’的伟大开端!尝尝,小心烫!”
我舀起一小勺,那嫩滑的蛋羹在勺子里颤颤巍巍,吹了又吹,才虔诚地、满怀敬畏地送进嘴里。
舌尖触碰到那温热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滑嫩感席卷而来。
鲜美?说实话,依旧寡淡得几乎没有咸味。但对于一个被米汤统治了快一个月、味蕾早已退化到史前时代的可怜虫来说,这简直就是味觉世界的核爆!
一股属于“正常食物”的、久违的、踏踏实实的满足感,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香!太香了!”我含糊不清地赞叹着,勺子挥舞得飞快,恨不得连碗底都刮下一层釉彩来,“妈!我觉得我的味觉神经在放烟花!噼里啪啦那种!还是带彩色降落伞的那种!”
“慢点!慢点!小祖宗!”母亲被我狼吞虎咽、仿佛下一秒就要舔碗底的吃相逗得直乐,又赶紧提醒,“张主任说了,细嚼慢咽,给胰腺减负!咱们要打持久战!”
就在我全身心沉浸在这碗蛋羹带来的巨大幸福中,几乎要羽化登仙时,楼下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噗通”巨响,像是什么重物从高处自由落体,紧接着是一声被强行压制在喉咙里的痛呼:“哎哟卧槽!”
我和母亲惊愕地对视一眼,还没反应过来,一个鬼鬼祟祟、压低到几乎只剩气音的声音就贴着后窗根儿响了起来,带着点泥土气息:“莫羽!莫羽!还活着没?胖子驾到!速开窗接驾!有补给!”
母亲眉头一皱,那点慈祥瞬间被“何方妖孽敢翻我家墙头”的杀气取代。
她快步走到窗边,“刷啦”一声,带着审判的意味猛地拉开了窗帘——院墙根下,一片狼藉的枯藤落叶堆里,一个圆滚滚的身影正狼狈地挣扎蠕动,像一只不慎翻倒的甲虫。沾了满头满脸的灰土草屑,后背那个鼓鼓囊囊的军绿帆布书包,此刻歪歪斜斜地挂在他胳膊肘上,随着他挣扎的动作摇摇欲坠。
那不是胖子张晓辉嘛?!
“张晓辉?!”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穿透力十足,带着十二万分的惊愕和一丝被强行压制的火气,“你不上课,翻我家墙头干啥?!摔着没有?没散架吧?”
胖子龇牙咧嘴地揉着摔得最惨的屁股,抬头看见母亲那张风雨欲来的脸,一张胖脸瞬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谄媚笑容:“阿……阿姨!嘿嘿,那个……那个……我们班体育课自由活动!对!自由活动!我……我顺路!顺路来看看莫羽同志的革命进展!绝对没逃课!我向团组织保证!”
他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拍打着身上的灰土枯叶,试图把自己从“泥猴”状态抢救回“体面学生”。
“自由活动自由到翻我家墙头啦?”母亲双手叉腰,气场全开,故意吓唬胖子道,“楚霸王(年级主任楚江南的绰号)知道你这么‘自由’吗?要不要我打个电话跟他探讨一下你的活动路线呀?”
“楚霸王”仨字如同紧箍咒,胖子吓得胖脸一哆嗦,连忙摆手,急得舌头都开始打结:“别别别!阿姨!您是我亲阿姨!比亲的还亲!千万别惊动‘霸王龙’!我……我这不是……这不是响应组织号召,给前线重伤员莫羽同志送‘战略物资’来了嘛!耽误不得!”
他赶紧卸下那个沉重的书包,手忙脚乱地拉开拉链,从里面抽出一张卷成筒的、画满了东西的大白纸,举起来冲着我和老妈用力摇了摇:“稍等片刻,我上楼给你!保证物超所值!”
他像只受惊的兔子,飞快地绕到前门,“噔噔噔”顺着木楼梯叽里咣当就爬了上来,带着一股子尘土和青草味的风,把那卷纸郑重其事地递到我手上:“给!莫羽!姜玉凤出品,必属精品!专门针对你这种‘术后’患者设计的康复益智图!包你一看就懂,数学不再愁!圣斗士都给你开路了!”
我狐疑地接过那卷沉甸甸的纸,展开一看。母亲也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凑过来——纸上布满了清晰工整的铅笔线条,标准的坐标系,流畅的抛物线,旁边严谨地标注着“y=ax2+bx+c”……然而,真正抓人眼球的,是旁边极其生动地画着的几个小人!他们穿着金光闪闪、造型夸张的圣衣!
最显眼的位置,画着星矢正弓步出拳,表情坚毅,一道绚丽的、由无数小光点组成的轨迹从他拳头上呼啸飞出,旁边用醒目的红字标注:“天马流星拳攻击轨迹(理想抛物线模型,注意顶点即最大威力点!)”。
另一侧是紫龙,他赤裸上身(大概是为了展示肌肉线条和能量流动?),摆出庐山升龙霸的经典起手式,一条粗壮的能量光柱冲天而起,旁边标注:“升龙霸能量波函数(上升区间斜率陡峭,注意定义域x≥0!能量不可为负!)”。
“噗嗤!”我一眼就看穿了姜玉凤这学霸兼圣斗士铁粉的绝妙脑回路,一个没忍住,笑点被精准击中,直接笑喷了。
这一笑可坏了大事!腹肌猛地一收缩,牵扯到肚子上的“小拉链”,一阵尖锐的抽痛袭来,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哎哟”一声,脸瞬间皱成了一只十八个褶的天津狗不理包子,额角冷汗都冒出来了。
“哎哟!老陈!莫司令!”胖子一看我这副尊容,急得原地直跺脚,地板都在呻吟,“你老悠着点儿!别乐极生悲啊!革命本钱要紧!玉凤姐说了,这叫寓教于乐!用你熟悉的圣斗士绝招,帮你理解抽象的抛物线!你看星矢打出的天马流星拳,是不是跟这函数图像一模一样?完美的抛物线!喏?那个顶点最大值,就是拳风最盛、最牛逼的那一点!理解了没?”
我捂着肚子,疼得龇牙咧嘴,眼泪都快笑出来了(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乐的):“懂……懂了!胖子……你这‘战略物资’……杀伤力太强了……物理精神双重打击……差点直接把我送进太平间……实现永久康复……”
我喘着气,指着图上的星矢,“下次……下次让玉凤姐……务必画个‘庐山升龙霸治愈术’函数……专治刀口疼……要求疗效立竿见影……能写进医学史那种……”
母亲看着纸上那活灵活现、中二气息爆表的圣斗士和旁边严谨得一丝不苟的函数图,再看看我疼得龇牙咧嘴又忍不住想笑的扭曲表情,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又觉得荒诞无比,对着胖子就是一顿火力输出:“你们这帮皮猴子!尽搞些歪门邪道的!送东西不能光明正大走大门啊?非得翻墙?当自己是燕子李三啊?摔着了算谁的?医药费你出啊?”
胖子挠着后脑勺,嘿嘿傻笑,试图用憨厚蒙混过关:“阿姨,这不是……想给莫羽一个出其不意的惊喜嘛!走大门多没神秘感,体现不出革命的浪漫主义和战友的深情厚谊!那啥……惊喜送达,小的告退!还得赶在下课铃响前溜回去呢!不然‘霸王龙’真得把我清蒸了!”
他冲着我和母亲,煞有介事地抱了抱拳,颇有江湖气概:“阿姨!莫羽同志!坚持住!保存实力!等你能吃红烧肉那天,我张晓辉请客下馆子!管饱!走了!拜拜!”
说完,不等母亲再开口训斥,他那臃肿的身体竟然爆发出惊人的敏捷,一溜烟儿地蹿下咯吱作响的木楼梯,又像窜天猴一样飞快绕到后墙墙角。
这次他吸取教训,手脚并用地翻墙,动作明显谨慎了许多,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笨拙。
终于,“咚”的一声闷响,他成功着陆墙外,脚步声踢踢踏踏,飞快地远去了,留下院子里几片无辜打转的落叶。
母亲拿过那张“圣斗士函数图”,皱着眉仔细端详上面星矢的“抛物线”和紫龙的“陡峭斜率”,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却泄露出一丝笑意:“这小胖子!真能折腾!”
她又把图递给我:“喏,你战友冒着生命危险(主要是摔跤和被你妈训斥的生命危险)送来的‘战略物资’,好好研究研究吧,争取早日突破数学封锁线!不过研究的时候注意控制点情绪啊!别再笑得伤口崩线!”
我如获至宝地接过图纸,看着上面星矢那划破天际的“天马流星拳抛物线”和紫龙那气势磅礴的“陡峭斜率升龙霸”,肚子上那点抽痛似乎都被这中二又温暖的战友关怀冲淡了不少。
胖子这家伙,路子是野了点,翻墙送函数图这种事也干得出来,但这心意,沉甸甸的,够实在!
蛋羹那清淡却无比珍贵的余香还在舌尖萦绕,胖子带来的这份“数学圣典”又给我注入了新的精神兴奋剂。
正当我对着图纸,琢磨着紫龙那“陡峭斜率”到底能陡成什么样、能不能直接戳穿天花板时,母亲放在客厅茶几上的电话,像掐准了时间似的,“叮铃铃”急促地响了起来。
母亲快步走过去接起,声音瞬间切换成恭敬模式:“喂?……哦!张主任!您好您好!” 那语调,简直比向上级汇报工作还要一丝不苟。
“对对对!是我!正想向您汇报一下小羽今天的情况呢!”母亲一手拿着听筒,一手不知从哪儿变魔术般摸出个小本本,迅速翻开,神情严肃得像在向最高指挥官做战情简报。
“嗯!按照您的最高指示!中午十一点三十分,成功摄入无油无蛋黄纯蛋白蒸蛋羹一份,约……”她瞥了一眼我床头柜上那个空碗,精准估算,“小碗的三分之二!进食过程顺利,无腹痛腹胀等不适反应!情绪稳定,未出现暴饮暴食倾向!”
她一边说,一边在小本本上飞快地记录着,笔尖沙沙作响。
“肠道功能方面?”母亲的声音更认真了,带着一种汇报关键数据的使命感,“非常好!从早上六点起床到现在……嗯,我看看详细记录……”
她熟练地翻动小本本,纸张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如同翻阅军事地图:“一共排气八次!对,八次!时间分别是……六点十分,七点四十,八点二十,九点零五,九点五十,十点二十,十一点,还有刚才十一点四十五分!……颜色?标准的淡黄色!性状?嗯……比较通畅!无异常!……精神状态?挺好!刚才他同学张晓辉翻墙进来送了个什么‘圣斗士物理图’(母亲显然记混了学科),把他逗笑了,不小心扯到了伤口疼了一下,不过观察了,问题不大!精神依旧亢奋!……好的好的!明白!一定继续严格控制!绝不冒进!……嗯嗯,清淡!低脂!循序渐进!……哎!谢谢张主任!您费心了!让您惦记着!”
母亲对着电话那头,把“排气八次,颜色淡黄,性状通畅”说得字正腔圆,铿锵有力,仿佛在联合国大会上宣布一项伟大的科学突破。
我躺在床上,听得脸上发烫,耳朵根子都红了,恨不得立刻原地隐身或者找个地缝钻进去。
妈哎,这种涉及人体内部运作的绝密细节,咱能稍微含蓄点、用点代号汇报吗?比如“内部气压正常释放八次”、“推进剂燃烧充分,尾气达标”?
好不容易等母亲放下电话,脸上带着圆满完成重大外交使命般的轻松笑容走回房间。
我哀怨地看着她,眼神里写满了“求放过”:“妈……您跟张主任汇报工作……能不能别这么……事无巨细?连我……呃……排了几次……那种气都……”
我的声音越说越小,简直羞于启齿。
“这怎么了?”母亲理直气壮,眼睛一瞪,仿佛我提出了一个极其幼稚可笑的问题,“张主任是医生!是专家!这是科学!是判断你肠道功能恢复情况的重要指标!金指标!懂不懂?八次!颜色正常!这说明什么?”
她挺起胸脯,一脸自豪:“说明你妈我的护理工作精准到位!说明你恢复势头良好!革命形势一片大好!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无语:“……”
得,当我没说。在伟大的科学精神和更伟大的母爱面前,我那点微不足道的、属于青春期少年脆弱的羞耻心,还是趁早打包收起来,塞进床底最深处吧。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钥匙转动门锁的熟悉声响,父亲下班回来了。
他手里拎着个半旧的黑色公文包,刚踏进家门,那句响亮的“排气八次,颜色正常”的战报就精准地钻进耳朵。
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忍俊不禁的笑意,一边换鞋一边打趣:
“哟!听这前线发回的加急战报,形势不是小好,是大好啊?”父亲乐呵呵地走进我房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精准地落在我床头柜上那个吃得干干净净、碗底都能照出人影的蛋羹碗上,眼睛倏地一亮,“嚯!蛋羹都吃上了?可以啊儿子!革命进程突飞猛进!这是要跑步进入康复社会了?”
“那是!”我挺了挺还没啥力气、但自觉气势不能输的胸脯,颇有点得意,“‘十根面条起义’成功奠基,‘蛋羹维新’今日宣告大获成功!下一步,就是向半固体高地发起总攻!”
父亲放下公文包,目光在我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带着点研究的意味,定格在我盖着被子的腰部。
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转身就出了房间。
没一会儿,手里拿着个亮闪闪的东西回来了——是家里量衣服用的那种黄色软皮尺!此刻在他手里,俨然成了丈量战果的精密仪器。
“来来来,革命的大功臣!”父亲脸上带着一种促狭又兴奋的笑容,像个准备恶作剧的老小孩,“让老爸给你量量‘战果’!看看卧龙岗(他给我手术后微鼓的肚子起的绰号,源于之前肿得像小山包)的战略纵深有没有成功缩减!敌军(脂肪)是否正在溃逃!”
“爸!您又来了!”我哭笑不得,但也只能认命地配合着稍微掀开被子,露出穿着病号服的腰腹。
唉,在老爹的“军事行动”面前,伤员的尊严也得暂时放一放。
母亲在一旁抱着胳膊,笑着看热闹:“量吧量吧,首长,看看这小子掉了几斤肉,卧龙岗的‘海拔’降了多少。”
父亲立刻进入角色,煞有介事地蹲下,把冰凉的皮尺一端精准地按在我肚脐眼的位置,那凉意激得我一哆嗦。他像个老裁缝,又像个测绘兵,手法专业地拉着皮尺,绕着我的腰围稳稳地走了一圈。他低着头,眉头微蹙,手指在皮尺的刻度上仔细地比划着,嘴里还念念有词:
“嗯……基准线在这里……术后峰值在这里……现在测量点……嘶……这数据……有点意思……”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制造悬念。
我和母亲都屏息凝神,好奇地看着他,等待“战报”。
突然,父亲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响亮,脸上瞬间绽放出巨大的、毫不掩饰的惊喜笑容,那表情夸张得简直可以去春晚演小品:“嘿!报告首长!”他抬起头,对着母亲,声音洪亮得能震落房梁上的灰,“经过本测量员精准复测,卧龙岗战略转移取得辉煌胜利!腰围成功缩水——”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吊足胃口,“整整二寸半!误差不超过1毫米!”
“二寸半?!真的假的?”母亲也惊喜地叫出声,像听到股票涨停一样凑过来,扒拉着父亲的手要看皮尺,“这么快?才几天功夫?”
“千真万确!铁证如山!”父亲把皮尺举到母亲眼前,手指用力点着上面的刻度,仿佛那是金矿的矿脉,“喏,你看!术前量的是这个刻度,最高点!现在量的是这里!清清楚楚,二寸半!妥妥的!这缩水速度,比咱厂里新引进的脱水机还猛!”
他得意洋洋地收回皮尺,冲我挤挤眼,那眼神里满是“看,我儿子多争气”的骄傲:“怎么样,儿子?这‘掉膘’速度,比你爸当年在部队拉练急行军还快!看来这小米汤革命和面条起义,成效显着嘛!后勤保障(指我妈)功不可没!照这个势头,等红烧肉总攻发起,指日可待!胜利会师就在眼前!”
看着父亲那副“我家有儿初长成(瘦)”的骄傲模样,再看看母亲脸上那由衷的、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般轻松开怀的笑容,我心里那点因为“排气八次”被公开通报而产生的尴尬,早就被一股暖烘烘、甜丝丝的东西冲得无影无踪。
肚子上那道“小拉链”的存在感,似乎也在这种家庭特有的、带着烟火气的喜悦中变得微弱了。
窗外的阳光似乎更暖更亮了一些,斜斜地照在窗台上那盆孤零零的仙人掌上——这盆被我前几天恶趣味命名为“楚霸王”的绿植,此刻披着金辉,连那些扎人的刺看起来都顺眼柔和了许多。
“爸,妈,”我抬起头,看着他们被阳光勾勒出温暖轮廓的脸,嘴角忍不住向上翘,一个关于遥远未来的、带着油光的梦想脱口而出,“等我能吃红烧肉那天……咱家储物柜里那罐子宝贝芝麻酱……是不是也能解除‘潘多拉魔盒’的封印了?让它重见天日?”
母亲立刻板起脸,条件反射般搬出尚方宝剑:“想得美!张主任说了,术后恢复要……”
“哈哈哈哈!”父亲却爆发出一阵洪亮爽朗的大笑,笑声充满了小小的房间,驱散了最后一丝病榻的沉闷,“臭小子!目标定得还挺远大!行!真有革命成功、红旗插上红烧肉高地那天,老爸亲自下厨,给你做一大碗!油亮亮,香喷喷!芝麻酱?”
父亲大手一挥,豪气干云,“管够!让你舔个痛快!”
阳光流淌,笑声回荡。肚子上的刀口虽然还有些隐隐作痛,但却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好转。
距离吃上那碗油光红亮、香气四溢的红烧肉和那浓稠香醇的芝麻酱还有虽然一小段距离,但刚才的这碗蛋羹却像一道破冰的暖流,清晰地宣告了正在涌动的春天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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