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1月27日,星期六,晚上七点多。
雪下疯了,风刮得窗户呜呜作响。屋里灯泡昏黄,炉子上的水壶嘶嘶冒着白气。
我靠在床头,肚子上的刀口闷闷地疼(逢雨雪天气,刀口就感到丝丝的痒疼)。我躺在床上百无聊赖、似睡非睡,心里想着:暴风雪这么大,晓晓应该是不会来了。
“叮铃铃——!叮铃铃——!”楼下大门的门铃突然急切地响起,那清脆的铃声在风雪的呼啸中显得格外清晰。
我的心猛地一跳!今晚父亲在单位值班,不会是父亲!难道是晓晓?!这么大的风雪!
“妈!有人按铃!看是不是晓晓?”我大声朝着隔壁屋喊。
母亲手里的毛线针“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抬起头,皱着眉叨咕:“这么大的雪,晓晓该不回来了吧?”没等我再说话,她已经起身,急匆匆地冲下了咯吱作响的木楼梯。
门开了,一股裹着雪沫的冷风“呼”地灌进来,炉火苗子被压得一矮。
门口站着个快成雪人的影子,浅黄色的羽绒服糊满了黑泥和雪水,帽子也歪着,小脸冻得发青,眉毛、睫毛上都挂着白霜。是晓晓!
“哎哟,我的老天爷!晓晓?!”母亲惊叫一声,一把将浑身湿冷的晓晓拽进来,反手“砰”地关上了大门,隔绝了外面的鬼哭狼嚎。
“这么大的雪不好好在家待着!你这是……掉沟里啦?伤着哪儿了?”母亲的声音又急又疼,赶紧帮她把那件沉甸甸、脏得看不出原色的“”羽绒服扒下来。
“没……没事,阿姨!”晓晓冻得牙齿咯咯打架,声音带着颤音,“路……路太滑……车轮子一歪……就……就栽旁边沟里了……嘶……好冷……”
她说着,下意识地抱紧了胳膊,身子还在抖。
“这叫没事?!”母亲气不打一处来,心疼地看着那件泥猴似的羽绒服,又看看晓晓冻得发紫的嘴唇和明显不敢使劲的右腿,“膝盖磕着没?疼不疼?”
“有……有点……”晓晓吸着冷气,小声承认。
“你啊!来!先擦擦脸!”母亲又气又无奈,麻利地找来一块湿毛巾递给了晓晓,然后将自己宽大的羽绒马甲套在了晓晓身上,“哝!先穿上!别冻着!”
此刻,晓晓的脸已擦得干干净净,凌乱的头发已捋顺了很多,她穿着母亲的羽绒马甲像穿了件小盔甲,下摆都快盖住了屁股,显得有点儿滑稽,但却立刻隔绝了寒意。
“谢谢阿姨……”晓晓小声地说,裹紧了带着母亲体温的马甲。
母亲用力擦洗着羽绒服上大块的泥污:“雪下这么大,路又滑,多危险啊?看看这这衣服……唉,先擦擦挂炉子边烤着吧!”
她三下五除二擦掉大块污泥,把湿漉漉的羽绒服挂到旁边带轮子的晾衣架上,推到离炉子不远的地方烘烤。
接着,她又转身从屋里拿来了医药箱,去除药棉和碘伏。
“快让我看看你的腿!”母亲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卷起晓晓的裤腿,右膝盖露出来,一大片刺眼的擦伤,破皮的地方渗着血丝,周围已经青紫肿起,“咦~~~看看这摔得!”
“嘶……”药棉一碰,晓晓疼得猛抽一口气,小脸皱成一团。
“知道疼了?!”母亲嘴上凶着,手上动作却放得更轻了,用碘伏小心地擦拭着伤口,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忍着点啊!不消毒,好不了!你说说你,天气不好就不要来了!好好在家待着呗!你们呀!没一个省心的!上次小胖子来,好好地正门不走,非得翻后墙!”
“胖子……哎……上次回去翻学校院墙时被楚主任给逮着了……被留主任办公室训了一个小时……”晓晓忍着疼,断断续续地诉说着胖子上次回学校的悲惨遭遇。
“回学校也翻墙头?!”母亲手上动作一顿,声音拔高,“你们呀!一个翻墙被训,一个掉沟里摔伤!就不能让大人省点儿心吗?!哎!……”
母亲一边数落着,一边继续手上的动作。
晓晓疼得龇牙咧嘴,却还不忘正事,眼睛瞟向我:“羽哥哥!书……在那个塑料袋里……初三化学《三点一测》!张云峰老师让你有空了翻翻!”
我这才注意到她进门时紧紧护在怀里的塑料袋,刚才脱羽绒服时放在了地上。
我弯腰捡起来,塑料袋外面也沾着泥点儿,里面那本玫红色封面的书却是干爽温热。
“别惦记书了!先顾好你的腿吧你都快成‘铁拐慕容’了!”我把书递给她,看着她膝盖上涂着棕黄药水的伤,除了心疼还是心疼,“张老师要知道你为给我送书掉沟里摔伤了,回头该可劲儿埋怨我了!”
晓晓一把抢过书,宝贝似的抱在怀里,完全不理我的吐槽,急切地翻开:“没湿就好!羽哥哥,你看!这书可好了!重点、难点、考点总结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看这!钙离子和碳酸根!张老师把核心考点都给你标出来了!”
她指着书上红笔圈出的地方,小脸却因为激动和疼痛有点扭曲。
母亲给她擦好药,站起身,无奈地看着我们俩。
“好了!你们两个,一个伤员,一个病号!”母亲没好气地端来两杯热水,“都给我喝点儿热水,消停会儿!”
晓晓接过搪瓷缸,小口喝着,眼睛却不安分地瞄到我枕头边露出的歌词本硬壳。
“羽哥哥,”她声音软了点儿,带着点儿讨好,“歌词本借我瞅瞅呗?解解闷儿?”
“又想祸害哪首歌?”我警惕地看她,还是把歌词本递了过去。
她飞快地翻着,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突然停在《忘情水》那页,眼睛一亮:“哈!有了!”
她清清嗓子,对着昏黄的灯泡,用夸张的悲情调开唱:
“曾经年少爱追梦~~” 拖得老长。
下一句,词儿惊天地泣鬼神:“一心只想往前 Fe(铁元素)~~”
再下一句,更离谱:“就算实验总失败~~”
最后收尾:“离子共存搞明白~~”
“噗——!”我嘴里那口水一点儿没糟践,全喷在了被子上!
“咳咳咳……啥?!往前 Fe?!实验失败搞离子共存?!”我呛得眼泪直流,笑得直抽气,“晓晓!你化学真中毒了?!刘德华要是知道你改成这样,非气炸不行!哈哈哈……哎哟我的肚子……”笑得刀口一抽一抽的。
连正在给晓晓膝盖吹气的母亲都“噗嗤”乐了:“你们一天天的,没个正型!”。
“阿姨,这叫学以致用!”晓晓自己憋着笑,脸通红,强装严肃,点着歌词本,“‘Fe’,铁元素!象征咱们追求真理的决心!坚不可摧!离子共存是重点!张老师知道了,说不定还会夸我呢!”
“夸你?他只会说你这歌词配平系数不对!”我擦着笑出的眼泪,“我看你是想被张老师叫到讲台前,当众演示一下‘铁元素反应’吧!”
“羽哥哥!你敢笑我!讨打!”晓晓假装又羞又恼,抓起旁边一个软枕头就朝我砸过来,但动作过大,牵动了伤腿。
“哎哟!”她痛呼一声,瞬间又缩回椅子里,抱着膝盖直抽冷气。
“好了!两个活宝!”母亲终于笑骂出来,一把按住晓晓,“你们俩一个比一个能闹!晓晓,你的腿不疼了?小羽,你再笑,小心伤口笑裂喽!都消停点儿吧!”
她拿起碘伏瓶子:“老实待着!再闹腾我给你们一人一勺黄连水败败火!”
这句威胁相当有效,我和晓晓对视一眼,都缩了缩脖子,暂时偃旗息鼓”了。
墙上的老挂钟“当当”敲了九下。窗外的风声听着小了些,但依然呜呜作响。
母亲看看窗外,又看看晓晓涂着药水、肿得发亮的膝盖,眉头拧成了疙瘩。
“不行,晓晓,”母亲语气斩钉截铁,“这路又黑又滑,风还这么大,你这腿根本没法骑车。太危险了!今儿晚上就住这儿!我这就给你家打电话!”
她说着,快步走到客厅角落的方桌旁,抄起那部黑色转盘电话。
“哒哒哒…哒哒哒……”母亲的手指用力拨着转盘,清脆的拨号声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喂?晓晓家吗?晓晓妈,您好!我是莫羽的妈妈。是这样,晓晓这孩子,真是让人操心。今天顶着大风雪给莫羽送化学复习资料,结果路上滑,摔到沟里了,膝盖都磕青了一大片。这天气太糟糕了,雪下得大,风也刮得厉害,她腿又伤成这样,骑车回去太不安全了。所以我想让她今晚留在我们这儿,跟我挤一宿,您看行吗?您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她,让她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亲自把她送过去。好嘞,那您放心,再见!”
母亲放下听筒,长长舒了口气,走回房间。
“妥了,晓晓,今晚跟我睡炕头,暖和。你俩,”她指指我和晓晓,“都给我老实点儿,该睡觉睡觉,不许再闹腾!尤其是你,”她点了点晓晓,“腿给我放好喽!”
母亲出去收拾炕了。屋里剩下我和晓晓,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炉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
晓晓抱着热水杯,小口啜着,大概折腾累了,安静地靠在藤椅里。
昏黄的灯光下,她裹在宽大的藏青马甲里,头发还有点乱。
我的目光扫过她耳边,平时别着个小发卡的地方,现在空荡荡的。
“晓晓,”我指了指她耳朵后面,“你那亮晶晶的小发卡呢?摔丢了?”
晓晓一愣,抬手摸向耳后,表情瞬间变了,眼睛一下子睁大,满是慌乱。
“哎呀!”她低呼一声,猛地低头,手忙脚乱地在脱下来挂在烘笼架上的那件浅黄羽绒服的帽子里摸索。
厚厚的帽檐被她翻开来,果然,从毛茸茸的帽圈褶皱里,她摸出了那个银色的小发卡。
可是——它已经断成了两截,中间只有一点点可怜的塑料连着,几颗小小的水钻也崩掉了,留下难看的黑点。它静静地躺在她冻得有点发红的手心里,像个破碎的梦。
“断了……”晓晓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鼻音,眼圈眼看着就红了。
她捏着那两截冰凉的碎片,手指微微发抖,刚才还活灵活现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只剩下满满的失落和委屈。
她低着头,不再说话,只是盯着手心那破碎的一点银色。
我心里也跟着一沉。那个小发卡,她好像一直很喜欢。
“别……别难过,”我有点笨拙地开口,“摔坏了……实在没办法,回头……再买个新的!”
晓晓没抬头,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两截碎片放在我床边的木头柜子上,然后就把脸扭向一边,不再看它,也不看我。
那个平时像小太阳一样发光的女孩,好像被这小小的破碎一下子抽走了力气,被一层失落的影子笼罩着。
母亲进来,看到晓晓情绪低落的样子,又看看柜子上的碎片,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只是小心地扶起她:“走吧晓晓,炕烧热乎了,早点歇着,腿要紧。”
母亲半搀半扶地把闷闷不乐的晓晓带去了隔壁房间。
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炉火偶尔“噼啪”一声。窗外的风声似乎也小了许多,变成了低沉的呜咽。
我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肚子上的刀口在寂静中又隐隐作痛,但更清晰的,是晓晓捏着发卡碎片时那瞬间黯淡的眼神和红了的眼圈。
那个小小的东西,碎了,好像也带走了她今晚最后一点光亮。
夜深了。
隔壁传来母亲和晓晓均匀的呼吸声。
风雪似乎彻底停了,世界陷入一片沉沉的、雪后的寂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我悄悄坐起身,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蹑手蹑脚地挪到书桌前,拧开了那盏绿色铁皮罩子的小台灯。
昏黄的光晕像个小池塘,只照亮了桌面一小块地方。
我拉开抽屉,在最里面摸出一个小圆铁盒——父亲修自行车把手用的502胶水。
小心地掀开盖子,一股刺鼻的化学气味立刻散了出来。
我屏住呼吸,把晓晓那两截发卡碎片从柜子上拿过来,放到台灯的光晕下。
断裂的茬口很新,很干净。旁边散落着两颗米粒大小的水钻。
我用牙签尖蘸取一点点胶水,那胶水像透明的糖浆,拉出细细的丝。
我极其小心地把这点胶水涂在一截碎片的断口上,很少很少,生怕多了溢出来弄脏。
然后,屏住呼吸,像拆炸弹一样,把另一截碎片稳稳地对准,轻轻压上去。
手指因为紧张有点不听使唤,微微发抖。断裂的地方终于严丝合缝地贴在了一起。
接着是那两颗小小的水钻。牙签尖蘸上几乎看不见的一丁点胶,屏住呼吸,像做最精密的手术,把它们一点一点、稳稳地按回原来的小凹坑里。
时间一点点过去,台灯的光晕里,只有我细微的呼吸声和胶水慢慢凝固的沉寂。
当最后一颗水钻归位时,掌心里的发卡终于又恢复了完整。
凑到灯下仔细看,断裂处有一道极细的、几乎透明的胶痕,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那两颗补回去的小水钻,在灯光下也重新闪烁起微弱的光。
我把它托在掌心,凑近灯光看了又看,轻轻吹了吹气。
然后,把它轻轻放在书桌最显眼的地方,台灯的光正好能照到它小小的反光。
做完这一切,我才轻轻舒了口气,关掉台灯,蹑手蹑脚地爬回床上躺下。
黑暗里,只有窗外雪后无边的寂静,还有书桌上那一点小小的、被重新粘好的星光。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雪停了,窗外一片茫茫的白,亮得直晃眼。
我迷迷糊糊听到隔壁有窸窸窣窣的起床声。
过了一会儿,我房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晓晓已经穿好了她那件烘烤了一夜、变得蓬松了些的浅黄“”羽绒服,膝盖处看着还是鼓鼓囊囊的,走路明显慢,一瘸一拐。
她大概刚醒,头发还有点蓬乱,探头进来,想看看我醒了没有。
她的目光扫过房间,忽然,像被磁石吸住一样,定在了我的书桌上。
那盏小台灯还关着,但清冷的晨光透过窗户,正好落在那枚静静躺着的银色发卡上。
它完好无损,断裂的痕迹消失不见,那两颗小小的水钻,在晨光里安静地闪着微光。
晓晓整个人僵在门口,眼睛瞬间睁得溜圆,嘴巴也微微张开,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那发卡。
她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好几秒钟一动没动。然后,她慢慢地、一步一步,挪到书桌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极其小心地、像捧着一颗露珠似的,把那枚发卡拈了起来,凑到眼前,指尖轻轻地、反复地抚摸着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粘合痕迹。
她抬起头看向我,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红,蓄满了亮晶晶的泪水,在晨光里像晃动的碎钻。
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
最终,那泪水还是没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她浅黄色的羽绒服前襟上,洇开几朵小小的深色圆点。
可她的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越弯越高,最终绽放出一个带着泪花的、无比明亮灿烂的笑容,像雪后初晴的阳光。
她紧紧攥着那枚失而复得、完好如初的发卡,看着我,又哭又笑,像个终于找回了心爱玩具的傻孩子。
窗外的雪光映着她带泪的笑脸,比雪还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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