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2月3日,星期六。术后第37天,出院第22天。
窗外的雪没完没了,砸得院子里枯藤架子吱呀作响。
我像被钉在床上的标本,又数着天花板裂纹,肚子里的馋虫闹翻了天。
午饭又是那碗绿油油、稀糊糊的菠菜泥,寡淡得让人绝望。
“妈,撒粒盐花儿吧?就一粒!”我拇指食指捏出条小缝,眼巴巴哀求着。
“不行!绝对不行!”母亲眼一瞪,勺子不由分说塞进我嘴里,“张主任说了!要低脂低盐!胰脏才会平稳恢复!”
那勺泥糊在舌头上,味同嚼蜡。
下午,父亲母亲在隔壁屋嘀咕着过年走亲戚的事儿。外面风雪呜咽,肚子叽里咕噜地伴着奏。
百无聊赖下,我鬼使神差地溜进厨房想找点“线索”——哪怕是一粒被遗忘的盐晶也好。
翻腾碗柜角落时,指尖突然触到一个油乎乎、硬邦邦的东西!
哇~~~!半根火腿肠!裹着油亮红塑料纸,静静躺在最里层!肯定是过年备货时遗漏的“宝藏”!
那诱人的油脂光泽,在昏暗的碗柜里像黑暗中的火苗!理智的堤坝在香肠的油脂面前脆如薄纸。
我哆嗦着剥开塑料纸,浓郁的肉香混着烟熏味霸道地冲入鼻腔,狠狠咬下一大口!
油脂的丰腴、淀粉的扎实、盐分的咸鲜在口腔炸开!天呐!这才是人间美味!
但痛快的感觉只持续了三秒。
一股尖锐的、烧灼般的剧痛猛地从肚子深处窜起!像把烧红的刀子在狠命剜搅!
“嗷——!”我惨叫出声,半截火腿肠掉在地上,人虾米似的弓下去,冷汗瞬间湿透后背。
“小羽?!我的儿!”母亲尖叫着第一个冲进来,看到地上油亮的肠衣和我惨白的脸,瞬间明白,“你是要气死我啊!哎呦~~~这可要了命了啊~~~”
母亲急得眼泪直打转,手忙脚乱想扶我又不敢碰。
父亲脸色铁青得吓人,二话不说冲出去。
院子里立刻传来那辆绿色双排座皮卡引擎粗暴的嘶吼和车轮在积雪里疯狂打滑、徒劳空转的刺耳声。
“轰!轰!轰!”几次猛冲后,轮胎终于刨开雪泥抓到了地。
父亲浑身是雪冲回来,军大衣都没扣,一把将疼得缩成一团的我抄起来,对母亲吼道:“快!快去拿床被子到车上!咱们赶紧去油田总医院!”
母亲跌跌撞撞跑回我的卧室,抓起我床上的厚棉被就追了出来。
风雪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皮卡后座的门被父亲粗暴地拉开,他把我塞后座,母亲紧跟着挤了上来,用厚棉被把我严严实实裹住,像裹一个巨大的茧,自己则紧紧把我搂在怀里,用身体抵住随着车身剧烈颠簸而痛苦呻吟的我。
“抱紧!别颠着!”父亲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
他猛地挂挡,皮卡像头被激怒的钢铁野兽,咆哮着冲出院门,一头扎进白茫茫的风雪矿区路。
车身在覆雪的坑洼路面上癫狂地摇摆、跳跃。
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我剧痛的腹部,我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呜咽。
母亲像护崽的母兽,用自己瘦弱的身体死死抵住我,胳膊紧紧环抱着我,试图用血肉之躯缓冲那可怕的冲击力,嘴里不停地喊:“羽儿啊!忍忍啊!马上就到了!老陈你看着点路!开稳当点儿!”
风雪扑打着挡风玻璃,雨刮器徒劳地左右摇摆。
父亲嘴唇抿成一条惨白的线,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手指关节因用力握方向盘而咯咯作响。
整个世界只剩下引擎的咆哮、风雪的嘶吼、轮胎碾压积雪的咯吱声,以及我压抑不住的痛哼和母亲带着哭腔的安抚。
冲进油田总医院急诊科大门的瞬间,刺眼的白炽灯光几乎让我晕厥 人影在晃动,嘈杂的声音涌入耳朵。
值班护士一看我这被棉被裹着、面无人色被父母半抬半抱进来的样子,立刻推来平车,声音急促:“急性腹痛!胰腺炎术后病人!快!送抢救室!”
父亲把我放在了平车上,护士很快把我推进了抢救室,两个白大褂带着一身寒气也同时冲进了来。
前面是怒气冲冲、头发上还沾着雪、眉毛都快竖起来的张主任,后面跟着一个稍矮些、戴着金丝眼镜、表情异常镇定的中年医生——急诊科王主任。
“陈莫羽!”张主任的怒吼像炸雷,震得输液架都在晃,他那双手术刀似的眼睛剐过我惨白的脸,“你不要命了?!每天脂肪超过二十克就是玩命!火腿肠?你真当你的胰脏是铁打的?!”
他手指几乎戳到我脸上:“孩子!再烂一次,神仙也救不了你,知道吗?!”
我疼得缩成一团,连哼唧的力气都没了,只剩下抖。
“老张,争分夺秒!”王主任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瞬间压住了张主任的怒火。
他动作极快,翻看我眼皮,快速叩诊腹部(左上腹明显压痛、反跳痛),语速清晰地命令护士:“快!建立两条大口径静脉通路!一条快速输注乳酸林格氏液扩容,纠正可能休克!另一条,奥曲肽(生长抑素)25微克静脉推注后,立刻以25微克\/小时速度静脉泵入,抑制胰酶分泌!肌注杜冷丁75毫克止痛!急查血淀粉酶、脂肪酶、血常规、电解质、血气分析!床边心电图监护!”
护士们训练有素地动起来。冰冷的酒精棉擦过手臂,粗针头刺入血管的刺痛此刻微不足道。
当那针止痛的杜冷丁缓缓推入肌肉,剜心刺骨的锐痛终于开始迟钝、模糊。液体快速滴入带来的冰凉感沿着血管蔓延。
张主任依旧黑着脸,但没再咆哮,紧盯着护士操作和监护仪。
王主任则亲自调整着输液泵的速度,看着心电监护上还算平稳的波形和血压读数:“血压90\/60,心率110。继续快速补液!老张,你看…”
“算你小子命大!送得及时!”张主任余怒未消,但语气总算缓和了一点点,“血象和淀粉酶出来前,按急性胰腺炎复发处理!老王,密切监测腹部体征和生命征!警惕坏死感染!”
王主任点点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冷静:“小伙子,捡回了条命!记住这次教训!今晚重症监护留观,补液、抑酶、止痛、禁食水,密切观察。明早复查指标决定下一步。”
他看向护士,“看好他,绝对禁食水。”
“好的!王主任!”护士点了点头。
这一夜,我在急诊重症监护室刺眼的白炽灯光和浓烈的消毒水气味中煎熬着。
止痛药的效力像退潮的海水,当它减弱时,腹部的闷痛和不适感就卷土重来。
父亲蜷在重症监护室外冰冷的塑料椅上打盹,稍有动静就猛地惊醒。
母亲则坐在父亲旁边,不时地透过玻璃窗看向重症监护室里躺着的我,眼睛熬得通红,身体微微前倾,反复念叨着:“没事了…没事了…”。
监护仪的滴答声是重症监护室里唯一的节奏。
三天后,2月6日。
我的腹痛完全缓解,血淀粉酶、脂肪酶稳步下降至接近正常,腹部压痛消失。
张主任终于点头:“可以出院回家了,切记继续清淡流质,严格低脂低盐,按时服药,下周门诊复查!”
“张主任,这次多亏您和王主任小羽才捡回来一条命,麻烦您啦!谢谢!谢谢!”父亲激动握住张主任的手千恩万谢。
“老陈!别客气!这是应该的!告诉小羽,生命的红线是不能触碰的,命比金贵啊!”张主任语重心长地对父亲说,“赶紧收拾收拾,出院吧!下周别忘了来复查!”
“好!好!”父亲满心感激,几天来疲惫的脸上此刻终于露出了久违得笑脸。
母亲收拾好了行囊和物品。
父亲很快办好了出院手续,开着皮卡车载着我和母亲平安返回了我们温暖的家。
回家的感觉真好啊!
一场由火腿肠引发的风波终于平息啦!
自此之后,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违反自然规律的事,坚决不能做,做了,就离毁灭不远了!
午饭依旧是那碗熟悉的、绿油油的菠菜泥。
母亲小心翼翼地吹凉,一勺一勺喂到我嘴里。
我机械地嚼着,味蕾麻木。突然,在第三勺泥糊滑过舌尖时,极其细微地,捕捉到一丝几乎可以忽略的咸味!像在茫茫的味觉沙漠里发现了一粒珍贵的盐晶。
“妈!”我眼睛一亮,“这菠菜泥!有盐味!一点点!” 那感觉,美妙极了。
母亲愣了一下,哭笑不得:“哈哈!我可没敢放!你呀!产生幻觉了!”
下午5点多,我正在床上眯着,厚厚的棉布门帘被掀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儿。
晓晓裹得像个圆球,头发上、肩膀上沾满雪粒子,脸蛋冻得红扑扑的。
她蹦跶着跳进来,大眼睛亮晶晶的:“羽哥哥!这几天你不在,我都无聊死了!听说你单挑火腿肠大魔王了,惨胜归来?你以后可要管住嘴啊?!”
她变戏法似的从羽绒服的大口袋里掏出半张牛皮纸:“喏,胖子让捎的!让你学习一下星矢的坚韧精神!”
牛皮纸上里写着胖子张晓辉歪扭的大字:“星矢在金牛宫被阿鲁迪巴的‘巨型号角’击穿墙壁,身体重伤,肋骨都断了好几根,但他硬是爬起来,领悟了第七感,还接住了阿鲁迪巴的攻击,斩断了黄金牛角!你这点儿疼算啥!挺住!老陈!——胖子”
我接过牛皮纸,扯扯嘴角,肚子似乎轻了些。
晓晓蹬蹬蹬跑到床边,拿起我书桌上削笔刀,在母亲惊愕目光中,“刷刷”在干净地面刻起来。
她推推不存在的眼镜,模仿张云峰老师的浑厚腔调:“咳咳!陈莫羽同学!注意!疼痛感(pain)与钠离子浓度([Na+])正相关!而思念(miss)提升β-内啡肽分泌!所以!”
她刻下公式:
Nacl + miss = pain ↓
然后得意地扬脸:“科学!多想想战友,疼痛就怂啦!”
母亲又好气又好笑:“鬼丫头!别老逗他大笑!”
傍晚时分,雪停了。吝啬的阳光洒下。
张主任特批的“放风”时间到了——每天阳台散步十分钟。
母亲把我裹成粽子,晓晓扶我挪到阳台。
冰冷的空气中带着雪后的清新。阳台上,那盆浑身是刺的仙人掌顶着残雪,在寒风里倔强地杵着。
我盯着它,想起楚江南抓早恋的黑脸,噗嗤笑了:“晓晓,你看!这盆仙人掌,像不像‘楚霸王’!”
“呃~~~貌似不太像!”晓晓愕然。
“晓晓!你看它?”我努力憋着笑道,“站得笔直,‘生人勿近’,还带刺儿!记得上次胖子跑四班给姜玉凤递漫画,被他逮着,那眼神,刷刷刷扎地胖子头皮发麻!还有那次,胖子上课偷吃葱油饼,被他在后窗逮着,差点把饼塞进胖子的鼻孔里!哈哈哈……”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一笑,不要紧,肚子一抽,一丝疼痛传来,我赶紧捂住肚子,不敢再造次。
晓晓赶紧扶住我:“羽哥哥,你就老实点儿吧,别笑了,免得肚子疼!”
母亲也在一旁乐道:“小羽,刚消停就又贫!小心真把‘楚霸王’招来了!”
一听“楚霸王”的名字,我吓得一颤,不敢吱声了。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怪腔怪调的“布谷!布谷!布——谷——!”
循声望去。阳台东侧,紧挨着的院外,一个高大的身影,裹着军绿大衣,缩着脖子跺脚,是欧阳俊华!
他努力撅嘴学布谷鸟,腮帮鼓得像塞了俩馒头,调子跑得能气死真布谷鸟。
“欧阳?”母亲很意外,想扶我下楼,“大冷天的在那儿学鸟叫?快进来吧!”
“阿姨!别开门!哦!晓晓!你也在呀?!”欧阳隔着院墙直摆手,一遍和母亲与晓晓打着招呼,一遍声音劈叉地说,“我…传个话!秦梦瑶问莫羽好点儿没!她不敢来!我问完就走!”
他努力挤出个笑脸,鼻头冻得通红。
母亲一听秦梦瑶,笑意柔和:“梦瑶有心了!小羽好多了!你替我谢谢……”话还没说完,意外发生了。
母亲说话时一转身,胳膊肘撞上了刚放在阳台栏杆边的半盆温洗脚水的盆沿!
“哎哟!”
“哗啦——!”
惊呼声和水声齐响。
那盆水从阳台倾泻而下,划出精准的弧线,越过院墙,兜头泼向楼下学鸟叫的高大身影!
时间凝固。
欧阳保持仰头张嘴姿势,军绿大衣帽肩瞬间湿透,冒白气儿。
几片泡白发胀的脚皮,晃晃悠悠、顽强地贴在他额前湿发上,像几面滑稽的小白旗。
他僵在原地,眼瞪溜圆,嘴仍保持着“布谷”的口型,发不出声来。
雪花落湿发肩头,速凝成冰碴。
“……”我张着嘴,震惊混合着荒诞的滑稽感,肚子隐隐作痛。
“啊~~~欧阳?!你没事吧?!”晓晓惊呼。
“老天爷!”母亲捂着嘴,连连道歉,“欧阳啊!对不起!阿姨不是故意的!快进来擦擦吧!”
欧阳终于解除石化状态。
他僵硬抬手抹脸,手指颤抖捏下额前“小白旗”,茫然看看楼上惊慌的母亲,看看笑得浑身发抖的晓晓,又看看憋笑憋得表情扭曲的我,嘴角神经质地抽动着。
“阿…阿姨…”声音劈得不成调,“我…挺好…这水还挺温乎…正好提神醒脑…”他努力挤着笑,比哭难看,“话…我带到了!我…先撤啦!”
说完,他像屁股着了火一般,猛地转身就跑,结果脚下一滑。
“哧溜——!”一个标准的屁股墩儿,结结实实地砸在厚雪里!
“哎哟!”他痛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想爬起来,但湿透的大衣又沉又笨,他挣扎了几下愣是没爬起来。
“噗嗤——”我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又赶紧捂住肚子,“欧阳你没事儿吧?!”
母亲急得直喊:“俊华!摔着没?快进来吧!”
欧阳俊华终于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也顾不上拍雪了,臊得满脸通红(也混着冻红),头也不回,深一脚浅一脚,连滚带爬地朝着我家院子外面停着的、那辆绿色双排座皮卡的空货斗方向狂奔。
结果慌不择路,脚下一绊,“咚!”一声闷响,整个人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一头飞进了冰冷的、还残留着些许积雪的皮卡车货斗里!
两条穿着厚重棉裤的腿还在外面徒劳地蹬着。
“……” 我、晓晓和母亲彻底石化。
几秒钟后,只见货斗里一阵蠕动,欧阳俊华挣扎着翻过身,顶着一头一脸的雪渣和货斗里的灰尘,生无可恋地躺在冰冷的铁皮上。
皮卡车旁的老槐树上,一只布谷鸟飞过来,落在带雪的树枝上,发出“布——谷——布——谷”的叫声。
欧阳俊华对着树上的布谷鸟,长长地、悲愤地嚎了一嗓子:“布——谷——个——鸟——啊——!”
“噗哈哈哈哈!” 这下连母亲都彻底破功,笑得弯下了腰,眼泪都出来了,“哎哟!俊华啊!对不住!真对不住啊!阿姨…阿姨现在就给你炖十全大补汤!好好补补!”说着就“噔噔噔”跑下木楼梯,冲出院了,把欧阳俊华强扶回了我家。
“没事儿,阿姨,真没事!”欧阳俊华连连说道。
母亲把欧阳俊华的大衣脱了放到火炉旁的移动晾衣上烘烤,又拿来了父亲的大羽绒服给欧阳俊华穿上,嘱咐欧阳俊华来楼上找我和晓晓,随后就去炖她的十全大补汤啦。
我们三个老友见面,分外亲切,我那间小小的卧室里顿时洋溢着春天般的感觉。
楼下的厨房里,母亲炖的那锅煮沸了的十全大补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儿,阵阵香味儿飘到楼上。
冬日的余晖惨淡而柔和,斜斜地洒进我二楼的卧室,给斑驳的墙壁镀上了一层昏黄。
我大病初愈,虽然身体还很虚弱,但两个小伙伴围坐在我床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欢声笑语不时地在卧室里回荡,给这冷清的冬日添了几分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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