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程希盯着自己的光脚丫，回想了半天都没弄清楚昨晚究竟有没有洗漱。
算了，不重要！
昨夜闷了身汗，此刻她是神清气也爽，连带着那沉似海的满腹心事也消虑不少。
对程希来说，只要一觉起来还觉这世界美好，那前一天纵有万般不如意也不算是糟糕的。
匆匆洗漱一番抓起沈意给她做的三明治便赶去医院了，生病的人总是贪睡一些。
上午精神还好好的，到了下午又开始沉沦进那昏沉的摇晃感里，复烧起来了，好在今日体温没昨日高了，但精神却大不如前一天了。
程希归根于是生病胃口不佳，没好好吃饭的原因。
好不容易扛到了下班点，她坐在办公室里一动不想动，身子软软的想就那么瘫下去。
董映辉说要送她回去，她才强撑起身子站起来跟着他一路上了车。
到了桃园，董映辉看她整个人晕头转向的，坚持要将她送到家门口，程希拗不过他，无奈答应了。
程希被董映辉搀扶进门时，沈意闻声正从厨房出来，身上还套着围裙。
“你好。”董映辉看见沈意时，呆愣一瞬，随即反应过来这就是程希哥哥，率先打了招呼。
“你好。”
沈意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将程希从他手中接了过来，半拥入怀。
程希抬头看他一眼，“我真没用，又烧起来了。”
沈意伸手探了探，柔声道：“没昨天烫了，人总是会生病的。”他似安抚轻拍了拍程希的肩角，转头对董映辉接着道：“谢谢你把小希送回来，她还病着，就不留你吃便饭了。”
“我跟程医生是同事，不用那么客气。”
“你的确帮了我许多，下次吧，等我好了.......我还欠宋远清一顿饭，到时候一起吧？”
“好。”董映辉低下头，目光沉了一沉，声音也跟着低沉了不少：“那我先走了，你在家好好休息，要按时吃药。”
“会的，我哥在，他会提醒我的。”
沈意微笑着送走了董映辉，一把关上了门，他回身走到沙发旁，发现程希已经睡着了。
程希做了个梦，梦里，她与一叶孤舟漂在茫茫大海里，大海无风无浪，一望无际，她不停的四处张望着，努力想寻一个身影，可什么都找不到，面前除了水还是水，那深不见底的水。
突然，不知怎地，面前出现了一个人，那个人面目狰狞，站在她眼前，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大声质问她，为何要教唆她儿子与家中决裂。
程希心突地揪在一起，她再次环顾四周，仍旧没找到她渴求的身影，女人一步步逼近，似要将她推下船去。
她紧紧抓住船沿，焦急为自己辩解，女人不信，那张可怖的脸触手可及，她彻底慌了，急切的想呼救，可用尽了一切方法，都发不出丁点声音，只能无力的往后躲，往后蜷缩，直至退无可退。
那致命的窒息感像双手紧紧扼住程希的喉咙，拽着她那可怜的心脏，就在她快承受不住那刻，程希伴随着沉重的喘气声醒了过来，从那个梦里逃了出来。
“怎么了？”沈意抓起她的手，神情急切。
“我......我做了个梦......可我不大记得了，只觉得很累......很累。”
“我抱抱你，可以吗？”
程希虚弱地点了点头，身上汗津津的。
沈意拥着她，脸贴着她的头，惊喜的发现程希已经退烧了。
“小希，起来吧.....你衣服汉湿了，换身衣服我们吃饭吧，好不好？”
“好。我.....想喝点水，口渴。”
喝完一杯沈意递过来的温热水，人也精神清醒不少。程希简单擦洗换了身衣服，略显疲惫的爬到餐椅上坐着。
很快，沈意把重新热好的菜端上桌。
冬瓜排骨汤，和一盘豆腐闷白菜。
是程希喜欢但又适合患病期间吃的清淡口菜肴。
程希依旧胃口不大，勉强喝了碗汤，吃了小半碗饭后放下筷子，任由沈意怎么劝都连连摇头。
她望着沈意一脸的愁苦之色，不由笑着安慰道：“没事，流感是这样的，反反复复，可能明日就好了。”
“我只是怕你表现出来的难受才万分之一......你总是忍着，不管什么。”
“你不也一样吗？正骨缝针你一声都没哼，就连上厕所也是.....与你比起来，我这实在不算什么。”
“那是从前，现在，在你面前，我只有克制并无忍耐。”
“沈意......”程希欲言又止，避开沈意的眼光，撑额道：“我头很疼......”
她头很疼，并不想再谈论那些会让她头更疼的事了。
“要吃什么药才会舒服点？还是我们去找许老仙？”
“明日我休息......”
“能多休几日吗？我想你好了再去。”
“我要去外地一趟。”
“哪儿？”
“惠州。”
“......找戈也？”
“嗯。”
沈意不再说话了，他静静的望着程希，只是望着，眼里是翻涌的情绪，像白浪滔天。
“沈意，你陪我去好不好？”
“好。”
沈意神色仍旧复杂，程希看清了那和隐忍揉杂在一起的悲伤，忍不住牵起了他搭在腿上的手，柔声说道：“沈意，我并不需要你当替身，我只是单纯的想你陪着。时隔两年，我不想再独自面对他，以及他的妈妈了。”
“我不是怕，可能也的确还有点心理阴影，毕竟他妈妈太恐怖了......但是我叫你不是为了壮胆的，就只是......不想把你丢下。”
“我从小到大，都是被丢的那个人，我知道，那种滋味，我不想你也体验。”
说着说着，程希似有些害羞，想把手收回来，不料被沈意反手扣住，握在手心。
“小希，你不用担心我，任何时候都不用。比起我，我更想你多心疼下自己。”
沈意眼眶微微泛红起来，他毫不闪躲，将自己所有一切，包括眼泪，都剖开放在程希面前。
“我每一次，每一次，看见你，云淡风轻跟我讲那些曾伤害过你的事时，我都很难受。我多希望，多希望你能找我要个拥抱，或者索取些什么，可你表现出来的样子又是那么洒脱.......你不需要我们心疼你，那你就多爱爱自己吧，好不好？”
程希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她坐在沈意对面，手被他当珍宝般呵护了起来，无声无息的流着泪。
“我曾经也如你般......我妈妈姓沈，我本名里有个意字，意这个字是妈妈替我取的，她跟我爸爸一人取了个字。”
“外爷说，心之所意，妈妈是希望我能有所想，便有所应。妈妈在我3岁那年就去世了，带着我那即将出世的弟弟，现在那个，其实是我同父异母的义弟。妈妈出事后，我便被外爷外婆带走养在他们身边，小时候，只有周末抑或逢年过节我才会回去跟父亲后母义弟妹们聚聚，就像个客人般，被热情礼貌的招待，后来高二的时候，我去了国外念书，在异国他乡，一待就是6年，直至毕业回国才与爸爸有了更多的相处时间，多也只是相对来说的，他很忙，我也很忙。”
“我与爸爸一样，有许多的事要做。有的是想做的，有的是必须要做的，有的是不得不做的。可很多时候，我都找不到意义，我不是说那些事的意义，而是自己的意义，好像我来到这世上就是为了完成那些事一样。尤其是下班回到只有自己的家中时，那种由深而来的质疑，孤寂，最为明显。我知道这是儿时的缺憾造成的，我无能为力，一点办法都没有。就在我以为我这辈子都将这样渡过时，我遇见了你。”
“我找到了我心中所想，那并非一时冲动，而是一朝一夕不断加深的念头，欲望。小希，从那一刻起，我的缺憾，终于圆满了，我不再羡慕万家灯火了，因为我有。”
“我知道对你而言，那样的存在可能不是我......但我希望，由衷的希望......你也能找到那样一种存在。”
“从此，你不再说自己没有家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一天夜里。”
“.......”
程希瞬间止住了眼泪，因为她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她开始怀疑这世界是否真的存在平行时空......最重要的是......
“那天我还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说了，都是我在说。”
“你说了什么？”
“等我确定你想听的时候再告诉你。”
“算了，我睡觉去的。”
“我以为你会多问问有关我身世的事。”
“等我确定你想说的时候我再问。”
“.......”
“我哭的事，不许记住！”
“好。”
“走的时候，不许......不告而别.....”
“好。”
“睡吧。”
“好。”
程希永远都在错估自己的洒脱，就像父母离异时，就像父亲再娶时，就像程望出生时，就像知道母亲并没有那么爱她时，就像下定决心离开戈也时，就像面对沈意离开时。
她以为只要沈意提前打了招呼，她就一定可以笑着说拜拜。
第二天天微亮，空气中还飘洒着露气，程希带着沈意开向了高速。
惠州离宜阳并不远，驱车只有三四个小时的路程。她只有一天休息时间，程希想早点把事了了早点回家休息。
天气阴冷，前方的路看起来并不明朗，像是开往一条永回不了头的悲壮之路。
程希瞄了一眼沈意，发现他低着头，正闭目养神。
“你睡会吧？”
“不睡，陪你。”
“没关系的，我瞧你像困的很。”
沈意笑了起来，“我只是不知道要干嘛，窗外的风景只会让人发呆。”
“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好。”
车里悠悠扬扬飘着无数人歌唱爱情的歌曲，或悲沧，或激鸣，或欣喜，或遗憾，各类模样，都是爱情的声音。
程希的声音像溪流般平缓的淌过，像在诉说一件很久远很久远的事，那些事从奔涌不息喜怒无常的大海中析出，成为万千支溪流，散入各地，滋润着土地，万物由此生长。
这是程希后来才明白的道理，也是程希彻底放下戈也，不再憎恨他们的原因。
初遇戈也时，程希读大二，一个学弟，一个学姐，初来乍到的新生常有迷路的情况，他们便缘起于此。
戈也清俊秀朗，程希秀丽文雅，自那以后他们常能在各种场合偶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在一个新学期的重逢之际，戈也表明了心意，两人顺理成章的在一起了。
大学里的恋人还透着一股青草的气息，程希与戈也爱的热烈单挚，是万千校园情侣里普通的一对：因吃醋争吵分手，再因不舍复合；因分别伤感，再因团圆激情；因在一起的每一天快乐，再因相隔万里的每一米思念入骨。
他们在一起的那些年说了许多许多的话，去了许多许多的地方，吃了许多许多的食物，看同一片天空的云，淋同一场雨，是恋人，是朋友，也是亲人。
除了他们自己，最了解对方的人就是彼此了，从童年，到少年，再到青年，好像他们从未缺席过。
越了解越心疼，越心疼越爱，越爱越不舍。
到了离别季，程希为了留下陪戈也，选择了考研，再因为戈也，在下一年的离别季，不顾万人劝阻毅然决然选择了离校放弃研究生学位，陪戈也回惠州。
只因戈也说，他不想和她分开，不想未来的每一日醒来都见不到她，不想独自面对那个更喜欢弟弟的家庭。
他哭着说，程希，程希，你才是我的家。
就为了这一句话，程希选择与父亲决裂，与秦晴翻脸，与导师不和，与大学好友交恶。
就为了这一句话，程希觉得，哪怕与世界为敌，也在所不惜。
一直乖巧懂事知书达礼的程希，再也不让人省心了。
回到惠州，程希被不计前嫌的导师推荐进了省医院，戈也则托关系成为了其中一名实习护士，他们之间的命运就此开始往背道而驰的方向发展。
程希从高中时在秦晴的影响下日渐开朗，进了大学，她运气非常好的遇到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室友，在她们的引领下，性格更加活泼爽朗，加上程希从小到大历事不少，对人待事本就比同龄人要扛压豁达许多，因此很快融入了省医院那个复杂的新环境。
戈也作为一名男护士，还是实习生，坚持半年便辞职了，在那个属于他们小窝的出租屋里，戈也抱着程希痛哭流涕，他说他从没受过那么多的委屈。
程希很是心疼他，安慰他还有她在，让他在家好好修整一番再出发，不用担心日常开支，她能负担的起。
那段日子，程希上班，戈也照顾她的饮食起居，戈也不会做饭，只能换着口味的给程希煮泡面吃，泡面里有荷包蛋，青菜，火腿肠，程希吃的开心满足，饭后再与戈也做做白日里他没做完的家务，对疲累了一日的程希来说，最喜欢的时光是什么呢？
就是窗前明净，月上梢头，程希躺在戈也的怀里，一边吃着零食一边追剧了。
对于程希来说，食不饱腹不算难，日子捉襟见肘不算难，通勤久睡眠不足不算难，工作压力大不算难，戈也不在了，她的生活才有了苦味。
然而没过多久，戈也提着行李搬出去了，他回家了。
他跟程希说，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没有经济能力，是给不了程希未来的。
他说他妈妈替他在家附近的一家医院找了份工作，有熟人关照带领，他能更快的学到东西。
他说，程希，你等我，等我经验丰富了，能独当一面了，再回来。
程希说好。
对于留不住的人，程希知道争吵挽留威胁都是没有用的。
那是第一次，程希被戈也抛弃。
惠州很大，大到身处同城但不同区的两人像是在异地恋。
往后程希戈也见面就只能在对方休假的时候了，不是程希去找他，就是他来找程希。
时间一久，戈母知道了程希的存在，一开始对于这个工作外型礼教都不错的姑娘她是心生欢喜的，有时还会邀请程希回家吃饭。戈也留她过夜时，甚至笑呵呵并不阻拦。
直到戈也替程希打洗脚水，给她擦脚，为了程希的一句“太甜了，不太喜欢”而退回戈母熬制的甜羹并与她争论时，戈母不再那么待见程希了。
明里，她笑脸相迎，热情招待；暗里，她冷眼相对，冷嘲热讽。
在一日一日为了戈也双方忍耐的日子里，戈母对戈也的控制欲日渐强烈，大到勒令他放假不许再去找程希，小到把程希送戈也的礼物偷偷丢掉。
这些，程希通通都知晓。
终有一日她坚持不住，提出了分手，戈也慌了，不同意，百般求和，程希俱不答应。
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戈也重新搬回了属于他们的那个小窝，但这样提心吊胆的好日子很快就结束了，有一天，戈也发现戈母拉黑了他，一句话没留就拉黑了他，他知道，他们还有个更喜欢的儿子，他并不是那么重要。
这回，戈也也体会到了程希那孤立无援的境地了，他说，程希，我只有你了。
程希抱着他，轻声哄着，就像哄着自己般，她说，没事，你还有我。
就在程希以为他们会这样彼此倚靠着走下去时，戈也忍不住联系了戈母，再一次抛弃了程希。
程希站在门边，笑着问，戈也，你能不能不走？
戈也说，我经济还未独立，不能离开那个家。
程希说，我有钱，我们能撑到你经济独立那一天的。
戈也低头看着脚边的行李箱不说话，程希慌了，她开始哭抓着戈也不让他走，戈也皱了皱眉:程希，你能不能懂点事？
对啊，程希，你能不能懂点事？
程希放开了手，让戈也走了，让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戈也回家后，程希再次提出了分手，戈也不同意，来她所在的科室闹，送花求和，跟她哭诉他的生命中只有她最爱他，戈母一点也不爱他，对他都是控制欲。
程希心软，很快又重新开始了她的异地恋。
戈也一边求她等他，一边逐渐向戈母妥协不再去找程希。
在那段日子里，程希过的很是煎熬，就像是被人搭救带离于孤岛中，再弃于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孤舟上。
戈也无法抽身给程希陪伴，也不准许她身边出现旁的人。
慢慢地，程希变得歇斯底里，不断与戈也争吵，再不舍心软复合。
周而复始，直到一次戈也偷偷来找她被戈母发现，戈母当着她的面，指着戈也骂，哭，甚至威胁，扬起电话要给程爸打电话。
程希冷静的看着这一切，牵起戈也的手转身欲离开，她说，戈也，我不怕，我们走吧。
对不起。
戈也不敢看程希的眼睛，松开了她的手，跟着戈母回家了。
自那以后他们再未见过面，就在同一个城市，戈也再未来找过她，后来甚至连程希给他打电话都会被挂断，转头再微信解释他在陪戈母逛街不方便。
就这样，他们后面连通话都很少了，几乎是微信联系。
在盛夏的一个中午，程希吃完饭独自走在路上，她盯着头顶那刺眼的光芒，突然想起似乎很久未跟父亲联系了。
她给戈也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她要回家了，离开惠州回宜阳。
戈也沉默一瞬，回道，也好，等他有能力与那个家抗衡时，再接她过来。
程希说，不是的，她是要离开他回去父母身边了。
与戈也在一起的那些年，程爸一直极力反对，他对程希说，不顾你前程的男人并非真正的爱你。
程希不信，偷偷与戈也在一起，后来被程母发现知会了程爸后，程希便与他们为敌光明正大表明自己的态度。
在那些年里，没有一个人心疼过程希，除了，除了彼时的程希，回到宜阳自己给自己安了身的程希，在夜深人静，回忆往昔时，会轻声问一句，程希，累吗？
一路走来，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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