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是戈也先给她打的电话，程希未接后，换成了戈母。
戈母说，戈也不知怎么突然非要去找她，开车途中分心导致出了车祸，现在在医院，但不配合治疗，吵着要见她。
程希答应了，曾经她走的决绝，拉黑微信拒接他的电话，现在，她想要好好跟曾经的自己和仍在过去的戈也告个别。
到了省医院，戈母早已等在住院部大门边，她看见程希身旁的沈意时明显一愣，这下，她彻底清楚戈也为何会突然发了疯似的执意要去宜阳找程希了。
大医院里流感更肆意，程希为避免沈意被传染，下车前特意让他戴上了口罩。
戈母点头打了个招呼，走在前面带路，频频回头。
程希知道，她是对沈意好奇。
戈母说戈也出车祸后，只愿意来省医院，他此时正住在程希曾呆过的科室——骨外科。因他吵闹不配合治疗，戈母将他安排进了特需病房，一人独住。
推开病房门，程希一眼就看见了卧躺在床上的戈也，他看上去变化不大，拿着手机，不知在看什么。
程希静静站了一会，她不知道原来再见他，心中竟是如此平静。
感受到沈意一直注视着她，抬起头露出个让他安心的笑容，方才走了进去。
戈也听到脚步声，抬头一惊，笑道：“程希！”他似想起身，挣扎了一会，放弃了。
“好久不见。”程希来到他的床前，看见有把椅子，坐了下来。
戈也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两年未见，他眼里是遮掩不住的激动与惊喜，“你好像变了许多......变柔和了，也更漂亮了。”
“人都会变，你不也变了。”
戈也顺着程希的目光看了自己身子一眼，苦笑道：“是的，变狼狈了。”
他一双眼直勾勾的瞧着程希，泫然欲泣。似被霜打了得花骨朵，傲然姿骨垂了下来，含着珠水。
从前程希最喜欢戈也那双似会说话的眼睛了，水润明亮，能摄人心魄，叫人心生怜惜。
而如今，程希只是坐在那，瞧着他，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
“你变了，你真的变了！”
“我说了，人都会变得。”
“是不是因为秦晴说的那个男人！”
程希不置可否，脸上水平如镜。
“你背叛我？！”
“你是病人，不要那么激动。我们早就过去了，不是吗？何来背叛一说呢？”
“哪里过去了？那两年，我有哪一天没联系你！给你点外卖，寄礼物，每一个节日，我都不曾落下，我不过是不能去找你，你就这样对我！程希，你怎么吃着碗里的还惦记着锅里的！”
门外的戈母听到这里瞳孔一怔，她一直以为程希离开惠州后他们再无来往，一时之间又惊又怒又恨。
她嘴里念叨着“真是好大的本事”，伸出手气来势汹汹欲破门而入，替自己儿子讨个公道，未料被一旁的沈意擒住了手腕，拦住了去路。
“小辈们的事，长辈不插手为好。”
“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拦着我？信不信老子打电话叫人！”
沈意放开她的手，神情淡漠如玉，未曾有半丝恼怒，轻声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回去了。至于贵公子愿不愿配合治疗，与小希何关？”
“她欺辱我儿！”
“原来这就叫做欺辱。”如玉面上多了一丝讥讽与几抹怜惜。
从前小希竟与这样的母子相处年载。
沈意面色不由一沉，声音也沉了些许，不再温润如玉，然吐出来的话仍是带上了骨子里的修养。
“你要知道是你儿子以命求见小希一面的，若想他早日康复，就别进去煽风点火了，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明，你若做不到，就走远些吧。”
戈母气极，但又无可奈何，她眼瞧着沈意推门而入，甩手转身离去。
“你怎么进来了？”程希望着推门而入的沈意诧异。
“该吃药了，小希。”沈意温声不改，眼里全无第三人。
“他是谁？”
戈也死死盯着面前与程希并肩而站的男人，他从头至尾未曾扫视自己一眼。
怎会没想过如今站在程希身边的男人是何般模样呢？未料竟是这般。
气似远山黛江水，形如卓绝雅青竹。
挫败感扑面而来。
沈意径直走到程希身旁，从荷包掏出药盒递给程希，待程希把药放进嘴里，他拧开保温杯的盖子再将水递过去。
房间里无人回答戈也口中的问题，从沈意出现那一刻起，他们眼里就好像看不见他人了，只剩彼此。
“程希！我问你，他是谁！”
戈也指着沈意，那个遮的严严实实但依旧盖不住一身无双气华的男人。
他再也躺不住了，情绪激动地在床上胡乱挣扎。
程希赶紧上前按住戈也，看着他小孩般胡闹的样子，皱眉道：“我还想知道他是谁呢！”
戈也一把打掉程希的手，怒吼道：“你少诓我，程希！他就是那个男人是不是！”
沈意不顾自己腿疾，快步拉过程希将她护在身后，一言不发的盯着戈也，眼里是要吃人的冷意。
戈也不由得身子往后一缩，只觉背脊发凉，戾气瞬间消了一半。他看着面前两人郎情妾意，悲凉一笑，觉得自己再没可失去的东西了，既然如此他还有何好怕的呢？
戈也早就注意到了沈意的腿，此时再看一眼，露出个嘲讽的笑容，哼声道：“还是个瘸子！程希，你是没男人要了吗？”
程希冷笑一声，从沈意身后走到他身前，屈身检查了下戈也的腿，淡淡道：“只怕你也要瘸几个月了。”
“程希，你跟他多久，跟我多久？为了这么个男的，你要这么咒我？”
“我今日来不是为了跟你回顾往昔的，你若不想落在什么后遗症，还是积极治疗，早日出院吧。”
“治疗？我是为了谁才变成这副鬼样子的！”
“你不是为了我，戈也，你从来都只是为了你自己。”
“为了我自己？程希，你以为你这样说就能减轻抛弃我的负罪感了是不是？我，戈也，跟你在一起了那么多年，连碰你一下都不舍得，你他妈竟然说我是为了自己？”
戈也手撑着半坐起来，一双眼死死瞪着程希，神情狰狞，似乎下一秒就要冲过去撕碎眼前所有的一切。程希拉住了沈意的胳膊，抬头轻声道：“沈意，你出去等我好吗？”
沈意盯着戈也，没动。程希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说道：“相信我，没事的。他不会伤害我的。”
此话一出，戈也瞬间像凯旋归来的伤员般重新躺倒在床，对着沈意露出得意一笑。沈意丝毫不在意，他转头深深看了程希一眼，悄声出去了。
直到那扇门被沈意轻轻带上，程希脸上又复冰冷神情，她静静瞧着一派怡然自得的戈也，心若死灰。
“戈也，你知道吗？你是最没资格说‘抛弃’这两个字的。若分手后我开启新生活就算抛弃你的话，那在一起时你三番四次扔下我不管叫做什么呢？遗弃？”
“我什么时候抛弃你了？我什么时候没管过你？就算我离开了省医院，不在你身边，但哪一次不是你说饿我就立马给你点外卖，你说不舒服我就叫跑腿给你送药？冬天你说冷，我就给你买厚被子，买衣服，夏天你说热，我就给你点你最喜欢喝的果茶，只要我能过去找你，哪一次没有立马就过去？”
“你呢？从来都不理解我，只知道逼我。你明知道我爹妈只喜欢我弟弟，我若不乖乖回去，最后怕连套房子都拿不到！没有房子，你会嫁给我？我在省医院上班那么久，什么都学不到！她们看我是个男的，就什么脏活累活都指示我干！我若不调回有熟人的医院，长期拿着实习工资，你会继续跟着我？”
“程希，你太急了。我从前说了多少次，让你等一等，等一等，你偏不！非逼我出来见你，被我妈发现。你以为只要与父母对抗就是爱你了是不是？你幼不幼稚啊！我没钱没势，我跟他们闹掰，用什么对你好？空气？你说你要回宜阳，我体贴你一个人独自在外打拼不容易，同意了，你倒好，直接把我拉黑，说分手！给你点了两年外卖，你说找男人就找男人，就连这次来看我，也把他带着！你从进门到现在有关心过我一句吗？”
“我为你付出那么多，就被你这么糟蹋？我他妈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你像扔垃圾一样对待！”
程希本以为两年过去了，再见戈也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能做到心若止水，看来她再一次高估自己了。程希一双手紧紧握拳垂在两旁，因为太用力，指甲已经深深陷入肉里，让她觉得痛。可程希仍觉那痛不够，否则，怎么会拦不住胸中那股立马就要宣泄而出的悲鸣呢？
程希艰难的张了张嘴，嗓音似沙砾滚过般沙哑。
“戈也......既然你在这段感情里如此痛苦，为何要执着？”
“因为老子爱你！他妈的，我怎么知道我会这么爱你！程希，你到底为什么让我这么爱你.....两年了，我以为我可以忘记你，可是我做不到，根本做不到......你退回快递时我就察觉到了，从那一刻起，我心就没安定过，像装着一颗定时炸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来找你，却躺倒了床上.....程希，我爱你，我真的好爱你，你要离开我好不好，我好久没吃过你做的饭了，你不知道，就连在梦里，我都想回到那个小窝，坐在桌旁，吃你给我做的红烧排骨.....”
戈也眼睛通红，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可在看见程希始终无动于衷时，他沧然一笑，眼泪像决堤般的水往下流。
“我已经很久没做过饭了，自从沈意学会做饭后，我就再没进过厨房了。”
“你们已经同居了？”
戈也止住了眼泪，抬头盯着程希，一脸不可置信。
程希还未来得及解释，就听见戈也继续咆哮道：“你们才多久，就住一起了！程希，早知道你这么不知廉耻，当初我就该要了你！你以为他给你做几顿饭就是对你好了？他就是冲着你身体去的！程希，你现在怎么变得跟技女一样了！那么随便！”
原来在梦里要推她入海的不是戈母，而是戈也啊！程希大口喘着气，像要窒息般，她怒极反笑，眼神冰冷的没有一丝感情，仿佛从最冷的地方长途跋涉而来般。
“戈也，你知道吗？我从小到大，虽经历了许多不幸的事，但从未体会到什么大的恶意。我运气不错，在生活中一直都能遇见善良的人，那些人，是我艰难岁月里的光，是与你在一起觉得苦时的调味剂。没有他们，我恐怕早就坚持不住与你分手了。你说在省医院过的辛苦，被压榨，可实习生哪一个不是如此？你说你越王勾践是为了娶我，可这世上多的是不靠父母安身立命的人。那么多人都可以，我也可以，偏你就不可以。原是我错了，是我私以为只要两人相爱，一笑便可以泯万难。你说的没错，戈也，在这方面，我的确是很幼稚。”
“幼稚如我，不惧万难的我，为何坚持不下去了呢？因为我一直生活在恶意里。你妈妈，你弟弟，乃至你的家不断的向我输送着恶意。你妈妈暗地里从没给过我一个好脸色，我去你家提的东西，她转手就能扔掉，知道你身上内裤是我买的，她立马就剪掉转头带你去买新的，后来你家里还有关于我的任何物件吗？你弟弟在你妈的影响下，看见我就让我滚，问我怎么又来了？戈也，我也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如此不知廉耻的继续贴上去。这所有一切，都是我独自面对，你有站出来维护过我一次吗？我要扛着来自我父母的压力，还要承受来自你家的恶意。那会我才多大呀，就要承受这一切的活着？”
“独自生活的那段日子，我连个哭诉的人都没有。为了你，我得罪了所有人，很蠢是不是？若换做是你，你肯定不会如此选择吧。你知道我做了多少关于你妈妈的噩梦吗？数不胜数。午夜梦回，我再也睡不着，心有余悸到天亮，然后再顶着这副破败的身子去上班，去当我的实习生。你知道我回宜阳后吃了多少副中药，调养了多久才能无所事事的吃着你给我点的外卖吗？”
“离开你的时候，我是恨你的，像恨你家人一样的憎恨你。如今我能平静站在你面前跟你细数这些，却也还得感谢你。若没有与你那段让人不安的感情，我是不会珍惜眼下这份安定的。用自由换安稳，我觉得很值。现在，我不恨你了，一点也不，可能你妈妈对我来说还存有心理阴影，但我知道，那早晚会像你一样，在心中消失不见的。”
“戈也，过去若还有一丝一毫的意义，那一定是教人成长。时间在往前流逝，从不回头，我们也是。今日我来，本想与你说一声‘再见’，可如今，我却不想说这句话了。我只希望，今后在你的生活里，不要再留有我的影子，一丁点都不要有。”
“戈也，你有个选择是对的，那就是无论什么时候都坚定的选择了你的妈妈，这样她才会爱你并不你弟弟少。至少我不论发生什么么，都是不会想再见到她的，可她为了你，仍是选择了叫我来。”
程希走上前，看着戈也泪流满面，笑着说道：“戈也，拜拜。祝你往后万事无忧，再没有我。”
戈也颓败如山倒，他瘫倒在床，看着程希向门外走去，向那个等她的男人走去，未说一句话。他的过去在程希关上门那一刻，彻底被斩断了。
从此以后，他该了无牵挂了。
程希一脱离那间屋子，便身子发软往下一沉。沈意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她。
“都听见了？”
沈意没回答，伸出手，轻声道：“我们走吧。”
程希抬头看他一眼，把手放在他手心里，任他拉着自己往前走。一步，两步，三步......在熙攘的人群里，程希离那间房越来越远。她只管向前走着，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不停飘荡着戈也辱骂她的言辞碎语。不知走了多久，不知怎么到的停车场，不知怎么上的车，程希掏出钥匙，手止不住的颤抖。
她怎么都料想不到，有一日，那些粗鄙不堪的词语会落到自己身上，还是由曾经最爱的人投送来的。一个个词，一句句话，像一粒粒石子，砸在她身上，千疮百孔。
程希试图把钥匙插进钥匙孔，点燃汽车，但试了几次都插不进，她一抬手，钥匙掉在了脚边。程希低头去勾，勾了半天，好不容易勾到了，一起身，头撞在了方向盘上，发出沉闷一声响。
程希捂着头，笑着说：“怎么这么痛啊。”
她揉了揉，还是很疼，怎么会这么疼呢？怎么就这么疼呢？揉着揉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程希把头低下来，再低一点，低到沈意见不到的程度，无声无息的哭着，就连抽泣声都小声忍着。
“小希，我能抱抱你吗？”
程希没理他，只是低声哭着。沈意极尽温柔的将她拥入怀中，抚摸着她的头。
“小希，我听见了没关系，看见了也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小希，你今天好棒，我多庆幸我遇见的人是你啊。”
程希把头埋在沈意怀里，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衫，像只小狗般止不住地呜咽着。
“小希，不哭了好不好？”
程希似没听见，哭的更难受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大声抽泣着。突然，程希感到头皮一凉，似有什么滴落了下来，她抬头一看，是沈意脸上滑下来的泪。
“你.......怎么......也.....哭了？”程希泪眼婆娑，说话断断续续的。
“我看见你哭了。”
“哇－－”程希哭的更大声了。
不知哭了多久，程希声音渐渐小了，她抬起红肿的一双眼，抹了把鼻涕，点燃了车子，说道：“走吧，回家吧！”
“好，我们回家吧。”沈意笑着附和道，脸上有还未干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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