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的团圆饭都是在程家奶奶屋里吃的。
程家奶奶一共有6个孩子，四儿两女，儿子们都在跟前，女儿们嫁去了外地。
儿子当中又属程爸与程二伯混地最好，程大伯因幼时生病未及时治疗损伤及大脑，成了程家六兄妹中混地最差的。他没有房子，与程家奶奶爷爷住在一起，平日里靠帮程爸看场子赚点生活费，可那生活费是远远不够的，他常年吃着药，光是药费一年下来都得过万。
程希曾借医生之便偷偷找渠道给程大伯用低价买了几批药回来，后来被程爸知道给勒令禁止了。所以程希也不明白，就这样靠着兄弟救济活下来的程大伯是怎样有富余的钱来置办大年三十晚上那一大桌子饭菜的。
二伯母与王姨常常在私里议论爷爷。每年过年前，他们都会给爷爷奶奶包一个大红包以做过年期间的生活开支，毕竟这么多张嘴同时去吃饭，一吃就要吃好几天，他们年事已高也没田种是没有任何收入来源的。可爷爷不知为什么，只叫大伯去买菜，却从不将菜钱报销还给他。为这事，奶奶跟爷爷背地里吵过好几次了，她心疼那个忠厚的儿子啊！
今年外地的两个姑姑携家带口都回来了，奶奶家那张圆木桌要容下这么多人实在有些勉强，程爸与二伯一合计，遂将团圆饭安排到了一家四星级酒店里。
这种场合下，程希不敢让长辈们等太久，一下班便马不停蹄赶往了酒店。
上次与两位姑姑见面还是两三年前了，席间免不得要寒暄一番。
从工作到工资再到感情，在知道程希还是单身时，桌上的气氛被送入了高潮。有哄劝的，有牵线拉媒的，有看戏的，有漠不关心的。
程爸举起酒杯抿了一小口，强颜欢笑。关心完程希接下来就是程望，程望还小，能问的除了学习就是学习了，有爱开玩笑的哥哥，也会趁热打铁追问两句学校里有没有交女朋友？程望成绩一直不咋地，程希看见程爸又端起酒杯讪笑着抿了一小口。
一顿饭下来，程希只觉七分疲惫三分厌倦，恨不能立即就跑。可今天是除夕，怎么也得陪程爸看个晚会开幕仪式再回家吧？否则岂不是又在亲戚们面前拂了程爸的脸面？
听完两首歌，观赏完一支舞，乐呵完两个小品，程希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就要与程爸他们告别。
“小希，今天就在家里过夜呗，难得你不值班，回去多冷清啊，大过年的......”程爸出口挽留。
听见‘小希’这个称呼后，程希更想走了，况且刚进门时就留意到她卧室里那张床上只有一张空床垫。
“嗯......”程希绞尽脑汁，终于找到了个听起来不会伤程爸心的理由，“医院里还有一些病人的资料和报告没整理完，明天一早就要交上去，我得回去加个班。”
“这算什么放假？还是找了个理由让你回去值班了！”
“赚钱嘛，没办法。”
程爸还欲说些什么，王姨拦住了他，“孩子工作上的事你就别瞎掺和了，让希希赶紧去忙完了好早点回家休息。”
程希点头如小鸡啄米，穿上外套就往门口走。程望也跟着往门外走。
“你干嘛去？”程爸皱着眉头问。
“我跟同学约好了放烟花，想坐姐的顺风车......”
“你姐正忙！还要送你......”
“唉呀......”王姨打断了程爸，“大过年的，就让他去呗！平时学习那么紧张，难得放松下。”
“就他那学习成绩，还紧张！”
眼看着程爸的怒气又要涌上来，程希拉着程望赶紧开门走，“我没事爸！王姨说的对，的确要劳逸结合。”
王姨有些不放心，跟到了门口，低声叮嘱道，“放烟花要注意安全，别离烟火太近了。外头冷，要早点回来啊。”
“知道了，妈！我保准回来陪你们跨年！”
“还有希希你也是，别只顾着工作，身体一样重要。”
“好。那我们走了，王姨。”
“好。路上注意安全。”
车上，程望兴致勃勃地怂恿程希跟他一起去。
“你怎么知道我是骗爸的？”
“你要真忙中午给你送饭时你就不会是在玩手机了。”
程希讪讪摸了摸鼻子，心想现在的孩子都这么心细如发了吗？
距离上一次放烟花还是烟花禁令没颁布之前，那时她才刚成年，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现在烟花禁令虽未解除，但政府早已不像前些年管的那么紧了，甚至还专门划了一块空地给宜阳人民在过年期间放烟花。
早些年，程希因与戈也感情不顺压根没心情放烟花，前两年，程希在医院值班，对放烟花一事毫无兴致。而今年不同，她曾与沈意约好，要一起放烟花。
“你们放烟花要放多久？”
“最多一个小时吧。我跟许灿买的不多，主要就是看别人放，所以你想玩多久都行.......去年我们碰到一个土豪，直接把那种箱装大烟花摆了一排，我的天，真是壮观！而且现场几乎都是年轻人，气氛特别嗨！比在家看晚会有趣多了。姐，你就跟我们一起去呗！”
一个小时后也才10点多，不算太晚。程希本打算早点回去给咪咪加餐开个三文鱼罐头与它一起跨年，头两年都是让它独自守夜，如今想来，莫名有些良心不安。
“行，那等会我把你送回家再回去。”
“好！”
“与你们一起的还有哪些人？都是同学吗？”
“除许灿之外还有一个，那个同学跟他哥哥一起来，许灿坐他们车，顺路。”
几分钟后，程希的手机响了，她看着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名，头隐隐作痛。电话刚一接通，那边就先冲过来一阵兴奋的喊叫声：“程希！放烟花去吧！”
程希要开车，手机开的扩音，程望听见后立即回以同样的激情：“远清哥！我们已经在路上啦！”
“程望小老弟？”
“没错是我！”
“哦吼！这会热闹了！你姐呢？”
“她在开车！”
“哦吼！”
“哦吼！”
看着两人像痴汉一般隔空欢呼，程希默默翻了个白眼，甚感无语，实在搞不清楚他俩兴奋的点在哪里。可她的心情却也被这股莫名的兴奋给影响了，“就你一个人吗？”程希问。
“不是啊，还有陈一和他的女伴。”
“女伴这个词用的不错，很精准。”
“程希，我要告状！你不知道他刚刚嘲笑说我是铁棍单身汉，大过年放烟花都还要蹭他的热闹......”
“他......好像并没说错啊。”
“程希！”
“一会见一会见。”
程希不给宋远清继续咋呼的机会，利落地结束了这通电话。
等程希他们到时，场地上已聚集了不少男男女女了，他们拿着各式烟花棒在空中飞舞着，烟花随着他们甩出的弧线在夜色中留下星光般夺目灿烂的一瞬，寒冷的黑夜就被这无数的一瞬点亮了。
程希被这份美丽给惊艳住了，她站在原地，望着眼前那一片充满欢声笑语的绚烂露出了微笑。程望并没有等她，早就冲进人群找许灿去了。
“你现在就么开心，一会看到重头戏了岂不是要在地上打个滚？”宋远清不知什么时候也到了，他拍了拍程希的肩膀，看见她笑，他也跟着笑。
程希回过头，宋远清身边站着许久未见的陈一与一陌生女子。程希很想调侃陈一这女孩子是不是陪他最久的一任，毕竟今日这夜，是能以‘年’为单位来划分的：零点之前是旧年，零点之后是新年。
程希今晚又没喝多，当然将这话忍了下来，她瞧了那女孩几眼，对她微笑点了下头算作打招呼。
“你怎么这么憔悴了？失恋了？”程希是忍住了，可陈一却没忍住。
宋远清又是咳嗽又是朝陈一递眼色，可陈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继续懒懒道：“若是失恋了，我教你个好法子，借新欢忘旧情。喏－－”说着，陈一一把将宋远清推到程希面前，“人我都给你带来了。”
“你这些年就这么过来的？借新欢忘旧情。所以你到底是借了多少个新欢忘了多少个旧情？”程希忍无可忍，将挡在自己面前的宋远清一把推开，怒视着陈一。
陈一无所谓的笑了笑，低头亲了身旁女子一下，女子抬起头朝他娇羞一笑，显然也是丝毫不在意。
“喏，你看见了，我是典型的今朝有酒今朝醉，早就记不清过去的那些人了。”说罢，不等程希反应，陈一揽着女子的腰就走进了人群。
“好了好了，别生气。陈一的嘴，天上的屎，你就当被屎砸了。”
“......”
谁会愿意被屎砸啊！
程希有气撒不出，将白眼翻上天，甩开宋远清示好的手，大步朝前走去。
人群里是极致的欢乐，自由，浪漫。他们挥舞着旋转着欢笑着拥抱着，用烟花点亮眼前的彼此，熠熠生辉。
程希被这氛围感染了，她伸手接过宋远清递过来的烟花棒，站在人群的角落里慢悠悠摇晃着，脸上是淡淡的笑容。人群中的许灿与程望看到了她，激烈的冲她摇晃着手中的烟花棒，程希伸长了手，跟着晃了几下，当是回应了。
就这样站在热闹的边缘，程希玩了半小时后，开始感到无聊了。她回过头看了看程望，许灿，陈一，以及那个陌生女孩，他们脸上无一不洋溢着笑容，或嬉笑打闹，或明媚暧昧。
“什么时候开始重头戏啊？”程希漫不经心问道。
他们玩的正尽兴，她突然告别岂不是扫兴。
“无聊了？”
宋远清借着转瞬即逝的光，仔细分辨着程希脸上的表情，见她似乎并无想走之意，暗暗松了口气笑道：“这重头戏其实并没时间规定，主要需要一人先打头阵。你要想看，今年就由我来打响这第一枪吧！”
说完，宋远清转身离开了，程希远远看见他拉着程望许灿一起朝停车场走去。没过多久，他们每人手中各搬着一个烟花盒子又回来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声喊了一句：“重头戏要开始咯！”，随着这声高喊落下，人群开始骚动了起来，就像是池塘中的鱼发现了饲料，涌到了一起。
宋远清指挥着他们将花盒并排摆放在距程希不远处的地方。原本处在人群边缘的程希立即成为了人群的中心，人们向她靠过来，站成了长长的一排，两排，手里的未燃完的烟花在程希眼前像流星一般绽放，照亮了那一张张陌生的笑脸。
宋远清挨个点完火线，飞速跑回程希身旁，她的另一旁是程望与许灿，更远一点的地方是陈一与女伴。人们掏出手机对着空中，期待着，激动着，兴奋着。
突然，‘轰－－咻－－啪’，墨般沉静的空中，开出了第一朵缤纷绚丽的花朵。
“哇－－！”
“哦吼！”
人群瞬间沸腾了，天空中破掉消失的是去年的不快遗憾难过，迎来的是那像烟花般肆意绽放的新年新憧憬。
程希抬起头，静静望着。
整个夜空都被这灿烂的磅礴的绚丽的烟花点亮了，一朵还未消失，下一朵又接着开放了。像是有无数双手挥舞着彩色荧光笔在空中作画，又像是天上的星星落了下来，被暮色接住了。
真好看啊。
耳边是一声接着一声的轰鸣，更远更小一点的是人们细密的说话声。眼中的巨大的烟花像漫天的萤火虫，将程希的思绪一并带走了。
恍惚间，程希好像看见了沈意，他站在她身旁，牵着她的手，声声喊着：小希，小希......
沈意脸上是如烟花般明媚的笑容。
这个梦是那样的真实，她再也听不见梦之外的声音，眼里只有手机屏幕上闪烁的来电显示。
“程希！”
不知是谁叫了她一声，程希回头望了一眼，宋远清站在人群中神色不明的看着她。程希举起手机摇了摇，用口型告诉他，她接个电话。
电话里传来了声音：“小希......”
又到了人群的边缘，程希脸贴着手机，还未从梦中回过神来。
“小希？”
“啊？”
“你怎么了？被什么吓住了吗？”
原来不是梦啊。
程希握着手机的手忍不住颤栗起来，“没有，我在看烟花。”
“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我违诺了.......还有回来后这么久才联系你。”
程希顿了顿，接着道：“你外婆怎么样了？”
“已经出院了。她基础病比较多，但并不像传出来的那般严重。”
“我曾想在网上了解你外婆的病况，可一无所获。”
沈意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像春风拂过河面柳尖，轻轻拂进了程希心中。
她终于又听见他的声音了。
“吴琳。”
“什么？”
“你要搜这两个字，这是外婆的名字。沈家不能随意进入大家视野，魏家与沈家也没了什么关系。新闻只得用我外婆的名讳，她嫁给外公之前，是苏绣传人，也曾名动一时。只不过那个年代的沈家不许女人抛头露面，所以后来鲜为人知。”
‘轰－－啪’远方又传来一声巨鸣。
“小希，你是自己在放烟花吗？”沈意也听出了那是礼花声。
“不是。”
那声巨鸣将程希拉回了现实，她回头望了人群一眼，那里是如意尽欢。宋远清似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探出头，笑着与她对望。
程希彻底清醒了，她四下看了看，身边空无一人。
“还有远清。”
电话那头，传来了无尽的沉默，可程希却不忍挂掉电话，她静静等着，迎着冷风，远离欢聚静静等着。
“小希......”沈意艰涩的嗓音像针扎般扎在了程希的耳朵里，“虽然有点迟了......我给你寄了点腊肠，老字号的点心，还有一些年货。下面压着一副春联，是我写的。东西有点重，明天就能到，快递员会直接帮你搬进家。一共有三箱，其余两箱是寄给常照拂你的大爷大妈的，程叔与程望也有。”
“许老仙他们没有吗？”
“我找许灿要了地址，直接寄到医馆去了。”
这个白眼狼，竟然都不知会一声！
程希暗暗骂了一声。
突然，程希从电话那头捕捉到了飘渺的女声，那女声在远方，清灵细腻：成意，成意！
饶是隔着一个手机，程希仍是察觉到沈意屏住了呼吸。他压低声音，轻声解释道：“是一个妹妹。”
“魏成妍？”
“不是......是父亲世交的女儿。我劫后余生，父亲将亲近点的亲朋好友都邀请了过来一同跨年。”
“成意！成意！你在哪儿啊？”女声离他们更近了。
那必定是个很大的地方，应该也很豪华，程希甚至从那呼喊声中听到了空旷感。那女声丝丝入心，像一只猫爪，带着尖锐的钩子从程希心上飞速窜过。
程希疼地身子一颤，声音也跟着微微颤抖了起来：“有人找你，你就去吧。”
“好，小希，我们下次再聊。”
“沈意。”
“怎么了？”
“春联，远清帮我贴好了。你的那副我打算一并送人了。”
“......好。”
“拜拜。”
“再见，小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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