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王姨要回娘家，程希自由了，原本这份自由是留给沈意的，沈意不在自由秒变孤独。程希决定去趟外婆家，一年未见偶有挂念，顺便替程妈尽尽孝，程妈去年在外地至今未回宜阳。
程希带了点沈意寄过来的小糕点，买了点牛奶烟酒提上门了。外婆与外公住在地下室，门常年敞开着，程希刚靠近门口，一股刺鼻的潮湿霉味便迎面而来。这个地下室是前几年外婆外公靠卖菜存下来的，他们在里面住了多久，这股霉味便形影不离伴随了多久。
除了不常来的程希，其他人早就习惯了。
门向下有几步台阶，程希顺着往下走，门外的阳光被她遮地严严实实的，昏暗辨不清屋内有几人。外公站在台阶下的走廊里切菜，身旁是简易的灶台：一张斑驳陈旧的木桌上放着一个煤气灶，发黄粘腻的油渍死死粘在四周，与周边的阴暗合二为一。
“外公！”
“哎呀，希希来啦！”外公很是惊喜，朝衣服上连连抹了两把手，迎上来接过程希手中的东西，“来就来，还买这么多东西，拎着不重啊？”
“这哪儿重啊！医院里的那些箱子才叫重呢！外婆呢？”
“屋里看电视！她腿肿了，走不了路。”
小小一间房，几步路就走到了，沙发上除了外婆还有小姨一家。程希扬手朝他们打了个招呼，走到外婆跟前，“外婆！”
“你今天怎么还有时间来啊？”外婆眼睛也是肿的，一笑，眼睛都快没了。
“今年我不值班了，这不初二嘛，过来看看。”程希手摸上了外婆的脸，一按一个坑立即显现了出来，“外婆，你这脸也肿了，去医院看了没啊？”
外婆将腿也伸了出来，吃力地把裤腿往上刷，“脸还好点哦，你看我腿，才是肿，肿地路都走不了。”
程希蹲下按了按，果然一个更深的坑贴在了肉上久久不消散。就像习惯屋内阴暗潮湿拥挤矮小的环境般，外公小姨他们也早已习惯外婆那具带病的身体了。
程希皱了皱眉：“外婆，你得去医院检查，肾脏内科也行，心脏内科也行。”
外婆叹了口气，把裤腿放下来，“老毛病了，没什么好看的，家里药都有，天天都吃着。”
“她脾气犟，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姨开了口，她两个孩子在一旁打闹爬到了她身上，小姨柔笑一声将他们往外赶，“玩去玩去，姐姐来了，妈妈跟她说说话。”
外公领着两个小孩出去了。
“妈跟另外两个姨知道吗？”程希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知道了能怎么样，都在外地还能管我这个老太婆不成？估计等我死了，她们就回来了。”
“外婆......过年不说这种话。睡觉吃饭呢？还行吗？”
“就是不想吃饭咯。你小姨看我喜欢吃火龙果，给我买了一箱。喏－－”
外婆指向地上的一个纸箱子，上面用菜篓子压着，想是平时也不怎么舍得吃。箱子旁立着一保温瓶，外婆似突然想起什么，“哎呀，希希进门还没给她倒杯水，小旭－－”外婆看向埋头看手机的小姨夫，“给希希倒杯水啊！”
程希看小姨夫起身立马拦住了他，“不用啦，自家人，要喝我自己倒就行了。再说了来之前我才喝了一大杯水。”
一杯水，不喝也就算了。外婆并不多劝，她爱说话，转而拉着程希拉起了家常。
“工作还好吧，希希？现在工资一个月有多少啦？”外婆总是喜欢问这些，她苦了一辈子穷了一辈子，不偷不抢不求不要用残羹剩饭将四个女儿拉扯大，可四个女儿仍没有一个脱离了‘穷苦’这两字。
大女儿，程妈，是其中姿色最好也是嫁得最好的。
程爸从年轻时就没短过钱用，他脑子聪明又勤奋肯干总能找到赚钱的法子。可程妈没把握住，坚持与当时还是潜力股的程爸离了婚，离婚时，程妈得了一套房，另一套留给了程爸与程希。
那时房子不值钱，一百三四的毛坯房才值8万，程妈转头把房变成了钱存在银行。过了没两年，房市行情开始一路大涨，那套8万的房市值20来万了。而那笔存在银行的钱后来程妈嫌利息低取出来放了高利贷，至今无踪无影。
二女儿，程二姨，外出打工时爱上来自四川大山里的一男同事，不顾反对与他喜结连理诞下一儿一女。
幼时，程希曾跟随程妈去二姨家玩，那是大都市犄角旮旯里的一处矮破楼房。这么多年过去，程希早已不记得房子具体模样了，只知道回家路是一条长而陡的台阶，碰上下雨天，回到家第一件事是捡地上掉落的树枝刮鞋子上的泥巴。那个时候大家不需要玩具，沾满泥巴的鞋子对程希与那两个表弟妹来说就是再好不过的玩具了。
时过境迁，过往云烟，表弟再也看不上有泥巴的房子了，靠父母给他人跪地做卫生在重庆市区买了房安了家。而表妹初中便辍学离家出走，一两年前，程妈为了她向程希咨询全国哪所医院看妇科比较厉害。
三女儿，程幺姨，同是外出打工嫁给了一广东男人。
她这一生，只得两女。程希对幺姨夫印象仍停留在幼时相聚一起时，幺姨夫抱着表弟又亲又抱任由小小孩摆布自己的甘愿模样。那般开心，程希后来再也没在他脸上见到过了。
四女儿，小姨，嫁给了宜阳本地人。
姨夫农村出身，妈聋爸哑，靠自己分期买了套房，房建在青山公墓之下，价低是个小区房。小姨全职主妇，一人照顾两个孩子，偶尔做点针线活织些婴儿鞋帽赚赚外快。
两年前，小姨找程希借钱周转，说手里唯一的两万块被骗走了，因为一条带有链接免费送卫生纸的短信。小姨夫知道后并没责怪小姨，只默默干起了兼职－－跑美团。除了生活辛苦点，小姨算是几姊妹之中过得最好的了。
程希耐心一一满足了外婆的好奇心。
“还是你有出息啊。就是......哎，你妈太不成器了。好好一个家，守到现在多好啊。”外婆爱哭，不知觉间，眼泪就落了下来，她抹了把眼睛，哽咽道：“我命苦啊......她也命苦。你以后要好好孝敬她啊！”
“嗯。”程希点了点头。
程妈并不喜欢外婆，她嫌外婆脾气差啰嗦偏心，与她并不亲近，年轻时曾因为几句争执，扬言要找人给外婆一个教训。那般傲气不可一世的程妈，如今却成了让外婆最担忧放心不下的那个了。
“你知不知道她跟现在那个男人能不能成啊？”
“不知道，我们也好久没联系了。”
“跟她说，得定下来啦。你说她换了几个男人都！别人不骂她，要骂我这个当娘的没教好啊！”刚抹掉的眼泪，又淌了下来，水肿将脸上的悲伤凝固住，晓得极其怪异，“要死的人了，还不能干干净净走.......”
“外婆，别说这样的话，您福气还在后头呢。”程希内心无力，但除了劝慰，她真道还能说些什么了。
小姨抽出一张纸递给外婆，顺手将程希拉了过来，“别跟她聊了，她除了这些没别的话。”
“我知道，可不让她说也不行啊。”
“你听听就好了，别往心里去。外婆她就是喜欢操心，操不完的心。”
“习惯就好了。回回来外婆不都这样嘛。”
与小姨胡扯了一会，就到了饭点。程希留下吃过午饭后才走。
回桃园的路上，宋远清打来了电话，问她在哪在干嘛？要不要一起逛公园？
窗外阳光正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好。”
就算沈意不在，程希也不想浪费这份阳光。
他们定在公园大门碰面，程希到时，宋远清已经在了，手里举着一枚五彩。
“给我买的？”
“总不能是给我这个大男人买的吧！”
程希接过咬了一大口，“哇－－好甜呀.....”
身旁路过几个蹦蹦跳跳的小朋友，手里也握着，软乎乎一大团，左缺一块右少一口，像在躲猫猫似的。
“小朋友们为什么都这么喜欢吃啊？”程希轻轻转着玩，一口都不想再吃了。她早已不记得幼时吃的心情，对远去欢乐的背影也只剩下不解。
“甜呗，小朋友都喜欢甜的。”宋远清随口给了个答案。
若是沈意，他会怎么解释呢？
不可抑制地，程希想起了他。
天气晴朗，冬阳明媚，孩子们都出来了，公园里随处可见他们撒欢奔跑的身影。
“你喜欢小孩吗？”宋远清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洋溢着柔情笑意。
“不喜欢也不讨厌。”
“为什么啊？我还挺喜欢小朋友。小时候因为想要个弟弟妹妹跟我妈闹了好一阵子。”
“你这性格喜欢小朋友挺正常，不喜欢才叫奇怪了。”
“程希，你有时会幻想以后的结婚对象以及婚后生活吗？”
“不会哟。”
“......你可真会聊天。”
程希嘿嘿干笑两声，向前走去。她带着宋远清漫无目的地闲逛着，路过锦鲤池旁，宋远清问她要不要喂鱼，程希摇摇头身形未滞继续朝前走。宋远清瞧见上山人流，拉着程希想跟上去，程希连退两步十分抗拒：“让我保留点体力吧。”
“那你想干啥？来趟公园就纯散步？”
“散步不好吗？太阳好，就是坐着什么也不干都很舒服了。”程希眯着眼与太阳对视，想起那天与沈意散步的日子也是此般晴朗。
“不然......就陪我去半山腰的寺庙拜拜吧。”程希脸上神情淡淡地，像树叶上不着痕迹的清风。
宜阳人实实在在没处可去了，连平时冷清的寺庙此刻都人满为患，佛像两旁的香炉灰洒一地散于四处，鼻尖皆是其檀香。
宋远清与身后排队的人都惊诧于程希那一套规整的拜佛仪式，若不是她身上套着寻常衣裳，怕要以为她是哪家寺庙的尼姑了。
“程希，我万万没想到你竟然是佛家弟子啊。”出了寺庙后，宋远清再也按耐不住心中好奇调侃程希，“你那套礼拜姿势是在哪学的啊？什么时候会的啊？”
“沈意在时教给我的。”程希脸上不见喜悲，语气之淡仿佛在讲诉一件即将要被遗忘的事。
宋远清继续往下问去：“他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住你那？”
“我救了他。他浑身是伤，无处可去，不得已我便收留了他。”
“我知道你是医生，有救死扶伤的使命感，可你是不是忘了还有医院的存在？”
“他不愿去，警察局也不愿去。那个时候他像残阳斜风般了无生气躺在草地里，我明明可以报个警转身就走，可他笑了，我做不到不管。”
“什么残阳斜风？我看这就是农夫与蛇的故事！”
“他可没咬我。”
“程希，你只是看起来没被他咬而已。”
宋远清心像被剜了一块，刺辣辣地疼着，入心肺地痛苦却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因为程希。他咽了口水，将眼中翻涌而出的泪意一并咽了回去，轻轻道：“程希，你知道你现在强颜欢笑的模样有多丑吗？”
“我知道。”
“程希，我求你了。”宋远清从程希眼中未见任何动摇，既慌又乱，再也顾不得什么绅士风度，男女有别，一把将程希揽入怀中，“忘了沈意吧。”
许是走累了，许是站久了，程希意外地并未挣扎，静静靠在宋远清怀中，声音像一丝凉意，轻飘飘落到了宋远清身上，“远清啊，我与他至今还有联系，怎么忘呢？”
“你与他......与他，确定关系了？”
宋远清声音颤抖如寒风落叶，身子也抑制不住微微颤动着，叫人心疼。程希抬起头，艰难扯出一个笑，想要安慰面前这个像太阳般灿烂的男人，“我不是答应过你吗？若我弄明白与他是什么关系了，第一时间便告诉你。”
“他还会回来吗？”
“他说过会，可我想那应该也只是路过吧。”
宋远清稍稍安了心，很快将情绪稳住，松了开程希，露出一个招牌笑容道：“那就没关系。我还是那句话，我等得起。一生是那么的漫长，总不是爱了这个再喜欢上那个。程希，我是有信心的。”
“哪怕如今我只将你当好友吗？”
“好友下一步就是暧昧了，暧昧后面就是确定关系，之后我一定会飞快娶了你，不再给任何人机会！”
宋远清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像在对着神明宣誓般，程希不由笑了出来，“若爱恋之后就是婚嫁，那你也该娶了很多位新娘了吧！”
宋远清头甩地像拨浪鼓，神情却又异常坚定，“你是第一个想让我娶回家的姑娘。我甚至都想好我们孩子该叫什么名字了......”宋远清来了劲，暗喜话题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里，“......生两个！男女都行，一个叫......”
“好了好了！你赶紧打住，我可没兴趣知道你意－－淫的细节！”程希捂住耳朵就往前走。
宋远清赶紧追了上去，“为什么没兴趣，那可是咱俩的孩子啊！”
他声音之大，情绪之激动，引路人纷纷侧目。
“.....你再胡说我就回家了。.”
“好好好，等以后咱俩暧昧了我再跟你透漏~”
“......”
太阳西斜，宋远清赶回家吃晚饭，程希回桃园煮泡面。哦，还蒸了半节沈意寄过来的广式腊肠。
假期松懒不记时间，程希不知看了多久的电视，懒人养懒猫，咪咪也不知在腿上睡了多久，直至沈意一通电话打破了这份慵懒和谐。
“小希，你今天做了些什么啊？”
看来沈意还记得她曾跟他提过的‘自由’。
“上午去看了外婆，下午跟宋远清逛公园。”
后面那件事，是程希故意透漏的。她觉得她对沈意的那份感情已经有点病态了，远隔千里山海，又有天上人间之差，只有通过折磨他让他为自己吃醋时她才能感受到他的爱意。
更何况，她对他身边的近况一无所知，不论是那个叫做林舒的妹妹，抑或别家门当户对的千金之女。程希很想就着林舒一事日日追问下去，可这样的事是无穷无尽问不完的，到最后，她只会丢了自尊，叫他烦让他看不起。
程希真是恨透了异地恋。
“外婆怎么样，身体好吗？”沈意刻意避开了‘宋远清’三个字。
“不太好，但她年年如此。我们也就习惯了。”
“好。”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程希知道，‘宋远清’奏效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程希心中有些莫名的快感，她真的疯了。
“小希，你想让我说什么呢？”沈意的声音中多了一丝少见的凛然怒气，“你告诉我宋远清一事，不就为了让我吃醋生气吗？”
“我生气了，我也吃醋了，我还讨厌自己的无能为力。这一切，我能说什么呢？我想说，小希，你别跟他在一起，你过来，来到我身边......可你，会同意吗？”
“小希......”沈意叹了口气，那口气很沉重，沈意吐了出来，却落到了程希心间，“你若跟他在一起玩耍会开心些，那你便与他在一起吧。”
程希都已受不了她这般疯癫失去了理智的模样，旁人又如何受得？
纠结，自卑，懦弱。
她好久没有这般了，真是让人厌烦啊。
程希蒙在被子里哭了一场，不为别的，就为这样的自己她也不想要，可却又偏偏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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