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四年的冬月,北京城早早地覆上了一层莹白的薄雪。细碎的雪籽儿从铅灰色的天幕洒落,沾湿了紫禁城金銮殿的琉璃瓦,在那清冷微弱的日光映照下,反射出一片片含蓄而雍容的寒光,宛如无数冰晶拼凑成的巨大鳞甲。街巷之间,行人呵出的白气瞬间融入了凛冽的空气里,车马碾过积雪未深的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更显都城的肃穆与宁静。
然而,位于城西的光禄大夫府内,却是另一番与室外清寒截然不同的景象。地龙烧得暖融融的,热气透过雕花砖缝丝丝缕缕地溢出,连带着回廊下悬挂的鹦鹉也显得格外精神,偶尔学舌几句新学的诗词。庭院中,几株老梅正凌寒绽放,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与室内的暖意、人声的熙攘交织成一派忙碌而又充满生机的氛围。
书房内,炭盆里的银骨炭烧得正旺,偶尔爆起一两声轻微的噼啪。戚睿涵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手中捧着一份才由通政司送来的奏报副本。那是关于辽东地区试种杂交水稻的丰收详录。他看得极为专注,目光一行行扫过那些记录着亩产、穗数、抗寒表现的工楷小字,嘴角不由自主地噙起一丝沉稳而满足的笑意。那笑意淡若浮云,却是由心底而生,映照着他这些年来殚精竭虑终于见到成效的慰藉。
窗外庭院里,人影绰绰,语笑嫣然。白诗悦披着一件杏子红的缕金百蝶穿花锦缎斗篷,正指挥着几名健壮的仆役,将几个看似异常沉重的樟木箱笼小心翼翼地搬上那辆特制的宽辐马车。她时而指点着摆放的角度,时而叮嘱着轻拿轻放,明媚的脸上因忙碌而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呵出的白气在她面前聚了又散。
“左边些,再往左边些!对,就是那里,轻点放,那里头可是菲含的宝贝,磕碰不得!”她的声音清亮,带着一种自然的活力。
袁薇站在她身侧,穿着一身更显利落的湖蓝色棉裙,外罩一件石青色的灰鼠坎肩,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不时对照着马车上的物事,用细笔勾画。她闻言抬头,笑道:“诗悦,你慢些说,瞧把他们指挥得团团转。这几个箱子装的是菲含工坊里新打制的测量器械和备用零件,自然是重的。”她转向仆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按白姑娘说的摆放稳当,用绳索固定好,海上风浪大,万不能有丝毫松动。”
不远处,董小倩正俯身在一个打开的箱笼前,仔细清点着里面的物品。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的缎面夹袄,下系月白长裙,乌黑的秀发简单地绾了个髻,插着一支素雅的玉簪。几年的时光,早已洗去了她初来时的彷徨与那份属于旧时代闺阁的娇怯。如今她举止从容,眉宇间既有江南水乡蕴养出的温婉细腻,又添了几分经历风浪、参与机要后历练出的干练与沉静。她指尖轻轻划过清单上的名目,一一核对,姿态认真,仿佛手中不是寻常物什清单,而是关乎军国大事的文书。
“睿涵,看什么呢,这么入神?”一个温软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戚睿涵回头,见是刁如苑款款从回廊转角处走来。她裹着一件极为保暖的银鼠皮斗篷,帽沿一圈细软的绒毛衬得她脸庞愈发小巧精致。她手中捧着一个定窑白瓷的茶杯,杯壁温热,递到戚睿涵面前,“是户部那边送来的辽东农事奏报?我方才路过前院,听小厮提了一句。看来,咱们这‘神农氏’之功,是板上钉钉,跑不了了。”她语带调侃,眼神却透着真诚的喜悦。
戚睿涵接过茶杯,那暖意立刻透过细腻的瓷壁传到掌心,驱散了指尖最后一丝寒意。他指了指书案上的文书,语气平和却难掩振奋:“登州、莱州几处精心挑选的试验田,亩产确比往年风调雨顺时的最好年景,还翻了近倍。秋收后,百姓家中储粮殷实,这个冬天,脸上总算能看到些踏实的颜色了,不再是从前那般,一到冬日就愁眉不展。”他顿了顿,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只是,全面推广之事,仍非一蹴而就。各地水土、气候差异太大,辽东的成功,未必能直接套用在江南水乡或是西北旱地。还需派出更多懂农事的官员和技术老农,分赴各地,因地制宜,慢慢调整育种和栽培方案。”
这时,书房门帘被掀开,带进一丝外面清冷的空气。刘菲含从小工坊那边过来,手上还沾着些许未能完全洗净的炭灰与金属碎屑。她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青布衣裙,袖口为了方便干活而紧紧束着,脸上带着一丝倦色,眼神却一如既往地清澈专注。
她听到戚睿涵的话,接口道:“能有此成效,已属不易。睿涵,你我都知,这育种之事,如同治学,甚至比治学更需耐得住寂寞,经得起反复的失败与推敲。”她走到盆架前,一边仔细地洗手,一边继续道,声音里带着理科生特有的冷静与条理,“火器改良不也是如此?上次北伐,虽在战场上亲眼见识了罗刹国火器之犀利,对我们触动很大。但这几年,我们吸收其长,结合我们自己的工艺,新制的燧发枪,无论是在射速、精度还是哑火率上,都已提升不少。只是,军工制造,关乎国本,欲大规模列装全军,确保质量如一,尚需时日打磨,急不来。”
“一步步来吧。”戚睿涵放下茶杯,语气宽厚而坚定,“陛下圣明,深知国家根基在于农桑,强盛在于军备,更在于民心稳固。此次航海,亦是承此国策,并非单纯耀武,意在广交诸国,互通有无,将我大顺的德泽与威仪,远播重洋。”
正说着,白诗悦和袁薇也料理完了院中的箱笼,搓着微凉的手走进了花厅。白诗悦解下斗篷,露出里面绯色的绫袄,她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笑道:“总算把最后几个大件弄上车了。这次说是出海航行,我看倒像是举家搬迁,光是菲含那些图纸、工具,还有她那些瓶瓶罐罐、奇奇怪怪的样品,就占了好几个大箱子,沉得很呢。”
袁薇则走到戚睿涵身边,眼中带着询问,语气关切:“睿涵,此次南下,航行路线可最终定下了?听闻首要目的地,便是占城国?”她心思细腻,总是更关注实际的安排。
“嗯,”戚睿涵点头,引着众人围到花厅中央那张铺着海图的黄花梨木大案旁。董小倩也放下手中的清单,安静地走了过来。戚睿涵伸手展开一幅精心手绘、细节丰富的海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墨线清晰地标注着预设的航线与主要停靠点,旁边还有细密的小字注解。
“陛下旨意已明,此次远航,仍以朱侯爷为主帅,甘辉将军为副,何斌先生为首席通译,我等随行参谋,主要负责技术考察、文化交流与商贸评估。首要任务,便是循旧例,走访南洋诸藩属国,巩固邦谊,宣示大顺继明之正统与德政,然后再择机西向,探访更远的西洋诸国。这第一站,便是这里——”他的手指稳稳地点在海图上一个突出的半岛形状旁,那里清晰地写着“占城国”三个字。
众人的目光随着他的指尖,落在“占城”二字处。花厅内静了片刻,只有炭盆中偶尔传来的细微哔剥声。
刁如苑若有所思,纤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海图上占城的位置,仿佛能感受到那片土地的温热:“占城稻……我记得史料有载,宋时便传入中原,养活了无数百姓。我们如今大力推广的新稻种,其本源之一,便是来自占城。说起来,这占城也算是我中华稻作的一位‘故人’了。如今,我们携改良优化之后的丰产之种、兴盛之邦威,重返其地,这倒真是一段奇妙的缘分,堪称佳话了。”
刘菲含从技术的角度补充道:“如苑姐说得不错。占城地处热带,气候终年湿热,稻作理论上可一年三熟,只是当地耕作之法或许仍显粗放。若能因地制宜,引入我们这套杂交育种与田间管理的精细之法,其稻米产量,或可在现有基础上再有突破。这正合了睿涵方才所说的‘互通有无’之道,于两国皆有利。”
“不止是稻米呢,”白诗悦兴致勃勃地接话,眼中闪烁着对异域风情的好奇与向往,“我翻阅过一些前人笔记和杂录,听闻占城椰子、槟榔极负盛名,果实累累,甘美无比。还有他们的织锦技艺,据说色彩绚烂,图案别具一格,与苏杭的织锦风格迥异。古诗里不就有‘越裳翡翠,南海明珠’的句子么,描绘的便是那片地方的富庶与奇异。此番总算可以亲眼得见,亲手触摸了。”
袁薇见她那副憧憬的模样,忍不住笑着揶揄道:“你呀,听着是惦记着邦交国事,我看怕是惦记那口热带鲜果多于其他。到时候可别贪嘴吃坏了肚子,让随行的太医操心。”她话语轻松,引得白诗悦嗔怪地瞥了她一眼,脸颊微红,众人见状,也都善意地笑了起来,花厅内的气氛愈发融洽。
董小倩一直安静地听着,此时才温言开口,声音如清泉流淌:“商贸往来,文化沟通,取长补短,亦是强国之道。昔日……嗯,冒公子他们还在时,便常与江南各地的士绅名流往来,品评书画,鉴赏古玩,互通声气,借此也能知晓不少地方民情,维系人脉。今我天朝上国,威加海内,德泽远播,更当有此海纳百川的气度与胸襟,方能令远人心悦诚服。”
她提及前尘旧事,语气已十分平淡自然,如同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旧闻。众人知她心结早已解开,彻底融入了现在的生活与事业,便也自然而然地接过话头,无人露出异样神色。戚睿涵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颔首道:“小倩所言,深得我心。此次出海,非为前朝郑和那般主要以耀兵异域、彰显国力为主,更重要的目的是扬文布德,建立持久的贸易与文化联系。陛下期望看到的,是万国宾服,人心归附,是商路畅通,物阜民丰,使我中华的物产文明,能如这海流一般,源源不断,远播重洋,惠及四方。”
这时,门外传来仆役恭敬的通报声,说是延平侯府(朱成功府邸)派人来请戚大人,商议出海前最后的细节安排,特别是与占城国初步接触的礼仪与预案。
戚睿涵起身,对五女道:“看来出发之日近在眼前了。南洋风物与中原大异,不仅炎热潮湿,多瘴疠之气,饮食习俗也迥然不同。大家各自的行李还需再仔细检点一番,尤其是医药、避暑之物,菲含,这方面你素来心细,要多费心统筹准备。”
刘菲含沉稳地颔首:“睿涵放心。我已参照前两次航行的经验,并查阅了大量医书、杂记,备下了充足的藿香、正气丸、金鸡纳霜(奎宁)等防治暑湿瘴气的药物。还让太医院协助配制了不少驱蚊避虫的药囊、药膏。另外,考虑到当地的炎热,我特意画了图样,让府中绣娘和工匠赶制了几顶轻便透风、又能有效防蚊的细纱帐,届时在岸上宿营时能用得到。”
是夜,戚府内设下了一场小型的家宴,算是为即将到来的远行略作饯别。虽非正式隆重的离别之宴,但厅内烛火通明,暖意融融,精致的菜肴香气四溢,六人围坐一桌,气氛温馨中不免也带着几分对前路的不确定与对短暂分别的淡淡离愁。
几杯温酒下肚,话题渐渐从眼前的航行,蔓延到了数次穿越以来的种种经历。从最初莫名坠入明末那烽火连天、山河破碎的危局,到毅然决然辅助李自成联明抗清,扭转乾坤;再到满清覆灭,大顺定鼎,他们又参与到新政权的建设与巩固之中;然后是那两次震撼世人的远航,第一次探索东瀛、琉球,遭遇海盗惊险万分,第二次则扬帆向西,远至泰西诸国,甚至跨越重洋,抵达了那片被称为“新大陆”的美洲,以及浩瀚的澳洲,完成了环绕地球的壮举,为大顺打开了通往世界的大门。如今,国内稻浪千重,百姓渐安,海外航路初开,万邦来朝,这沧桑巨变的每一幕,都深深烙印着他们倾注的心血与智慧。
白诗悦抚摸着手中那只盛着莲子百合羹的甜白釉瓷碗,眼神有些迷离,轻声道:“有时候,夜深人静,或者像现在这样大家围坐一起,我还会有一瞬间的恍惚,总觉得好像还停留在那个暑假,在威海的沙滩上,看着潮起潮落,听着海浪声,心里还偷偷抱怨着暑假作业那么多,还没写完……可是一转眼,却已身处这数百年前的时空,亲身经历着,甚至亲手推动着这翻天覆地的历史变迁。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也很……不真实。”
袁薇接口,她的语气带着一丝历经世事后的感慨与满足:“是啊,我们不仅仅是见证了历史,更是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历史的走向。原以为历史只是书本上冰冷的文字和遥远的兴衰更替,如今却成了我们亲身参与创造的真实。能够避免那片土地上原本可能出现的百年屈辱,亲眼见到这四海升平、万国来朝的曙光,纵然过程艰辛,甚至几度面临险境,如今回想起来,亦觉得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刁如苑轻轻晃动着手中那只盛着琥珀色果酿的琉璃杯,目光沉静而睿智,她思考的角度总是更偏向实际运作:“商业之道,其精髓在于流通。如今国势强盛,海禁大开,海贸规模远超宋元之时,正是我辈借助现代经营理念大展拳脚之时。朝廷设立的市舶司虽管理有序,但民间商机无限。此次南下,我不仅要协助官方评估各国物产,也要留心观察当地的市场需求、风俗喜好,或可为国内新兴的各类工坊,寻得新的原料来源和货物销路,开辟更广阔的商道。”
董小倩则微微笑着,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戚睿涵身上,语气温柔而坚定:“我有时回想,只觉此生际遇,堪称奇妙莫测。若非命运安排,我如何能遇见睿涵,又如何能结识诸位姐妹,见到这般广阔无垠的天地,参与到这等波澜壮阔的事业之中。如今的生活,虽不乏挑战与风浪,但心中充实快意,早已胜过旧日闺阁之中,那些围绕着诗书琴画、人情往来的万千筹谋百倍。”
刘菲含最是踏实,她放下筷子,看向戚睿涵,眼神清澈而充满探索的欲望:“杂交水稻虽初步成功,但作物优化之路无穷无尽,不同地域的适应性研究才刚刚开始。火器改良,亦需保持开放心态,汲取泰西乃至世界各地工匠之长。我听说占城乃至更西的暹罗、真腊,也有一些独特的工艺技术,比如金属冶炼、建筑方法,甚至可能有一些我们未知的动植物物种。此次航行,希望能有机会接触、学习到更多异域的技艺与知识,丰富我们的资料库。”
戚睿涵静静地听着她们或感慨、或憧憬、或务实的话语,心中暖流涌动,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激与自豪感充盈胸臆。这五位来自不同时空、拥有迥异性情与才华的女子,早已不再是需要他时时护持的同伴,她们各自成长,独当一面,成为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支柱,更是铸就这太平基业路上最亲密的伙伴。
他缓缓举起身前的酒杯,目光逐一掠过每一张在烛光下或明媚、或娴静、或坚毅、或聪慧的面庞,缓声道:“无论我们来自何方,身处何世,能在此相遇,同心协力,携手共进,为这天下苍生谋一份安宁,为这华夏文明续一段辉煌,便是你我莫大的缘分与幸运。前路漫漫,海洋深广,此次南下,惟愿风波平顺,诸事皆宜,我们皆能各展所长,不负陛下所托,亦不负此行。”
众人闻言,皆含笑举杯相应,琉璃杯、瓷杯轻轻碰在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烛光跳跃,将她们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长长的,仿佛也交织在了一处,难分彼此。
数日后,正式的圣旨下达,明确航期定于冬月末,并详细列明了使团的正副使节、随行官员名单以及赏赐给南洋诸国的礼品名录。出发前,永昌帝李自成特在乾清宫偏殿召见了主帅朱成功、副使甘辉、通译何斌以及戚睿涵等主要随行参谋人员,殷切勉励,并再三嘱托“宣朕德意,睦邻通商,察访风物,以资国用”,务必展现天朝上国的气度与实力。
启程的日子终于到了。永昌十四年冬月末,威海卫军港。虽然时值北风凛冽的寒冬,但庞大的舰队已然集结完毕,停泊在蔚蓝的海湾内,桅杆如林,旌旗猎猎,迎着海风招展。顺军水师经过多年发展,尤其是吸收了部分郑氏旧部与西洋造船技术后,舰船规模与质量已非昔日可比。为首的几艘大型宝船,更是庞然巨物,犹如海上移动的城堡。
码头上,送行的官员、军士、以及部分家属人群熙攘,但却秩序井然。礼炮按照规制轰鸣作响,沉重而悠长,在海湾内回荡,惊起了远处礁石上栖息的海鸟。
戚睿涵与五女,以及朱成功、甘辉、何斌等主要官员,此刻都立于舰队旗舰“伏波号”那高大宽阔的甲板之上。戚睿涵身着绯色文官常服,外罩一件御风的玄色斗篷。白诗悦几人则都换上了便于行动的骑射服或改良过的利落裙装,外罩厚实的斗篷以抵御海风。她们望着逐渐远去、变得越来越模糊的海岸线与送行的人群,心情各异。
海风猎猎,带着咸腥的气息,强劲地吹拂着众人的衣袂发梢。白诗悦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那件银狐毛镶边的黛青色斗篷,望着眼前逐渐被船舷两侧犁开的、泛着白沫的蔚蓝海水,以及那无边无垠、直与天际相接的浩瀚大洋,眼中既有对未知远方的强烈期待,也有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对熟悉环境与亲友的离别怅惘。海洋的壮阔,此刻更衬托出个体的渺小与漂泊之感。
袁薇就站在她身侧,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细微的情绪变化,伸手轻轻揽住她的肩膀,低语道:“别看了,又不是不回来了。陛下圣明,国内政局安稳,我们这次准备充分,朱国公和甘将军都是海战宿将,定能平安往返。想想占城那郁郁葱葱的椰林,想想真腊那神秘莫测的吴哥古迹,还有那些我们只在书上读到过的奇珍异宝、风土人情……”
另一边,刁如苑则与董小倩并肩而立,两人正低声讨论着即将到达的占城可能存在的商贸机会。刁如苑依据自己搜集的资料分析道:“……占城除了稻米、椰子、槟榔,还盛产象牙、犀角、珍贵的木材如沉香、檀木,这些都是中原需求量很大的货物。只是不知他们最需要我们的什么,瓷器、丝绸固然是硬通货,但或许我们的新式布匹、铁器、甚至一些精巧的日常用具,也会有意想不到的市场。”董小倩认真听着,不时补充几句自己了解的、关于江南士绅喜好和市场需求的信息,她的视角往往能带给刁如苑新的启发。
刘菲含则早已进入了工作状态。她并未过多留恋身后的海岸,而是与船上的几名工匠和导航员聚在一起,检查着新改良的帆索系统运作是否顺畅,讨论着这次新配备的、结合了传统水罗盘与简易象限仪原理的导航设备,在长途航行中的稳定性与精确度。她手中拿着一个小本子,不时记录着数据,神情专注。
戚睿涵凭栏远眺,心中亦是波澜起伏,难以完全平静。这已经是他第三次率领或参与如此大规模的远航了。第一次,探索东方,虽初步建立了与琉球、日本等地的联系,但途中遭遇强悍海盗,经历了一番波折惊险,最终未能按计划访问所有目标,算是留下了些许遗憾;第二次,目标直指西方,扬威泰西,访美涉澳,完成环绕地球的壮举,不仅极大地开阔了眼界,带回了大量珍贵资料与物种,更重要的是,彻底奠定了大顺作为新兴海洋大国的地位,让世界听到了东方的声音。
而这第三次,目标则更为明确和深入,旨在深耕南洋,稳固已有的朝贡体系,同时进一步联络西洋诸国,将天朝的文化影响力、经济联系更为扎实、细致地铺展出去,编织一张以大顺为核心的、覆盖更广海域的贸易与文化交流网络。他脑海中浮现出府中书房那幅巨大的、不断补充完善的坤舆万国全图,此次航行的轨迹,将如同一条条浓墨重彩的笔触,在南洋那片星罗棋布、充满机遇与挑战的岛屿与海岸线间,勾勒出更为清晰、紧密的脉络。
主帅朱成功站立在船楼高处,观察着风帆的角度与海流情况,果断下令舰队调整风帆,充分利用这冬季强劲而稳定的东北季风。命令通过旗语迅速传遍整个舰队,各船响应迅速,巨大的帆面吃满了风,鼓胀起来,航速明显渐增。洁白的海鸥追逐着船尾翻滚的雪白浪花,发出清亮而富有生命力的鸣叫,仿佛在为这支承载着使命与希望的船队护航送行。
航行初期,海域尚靠近大陆,海面还算平静,只是偶尔有较小的风浪,对于“伏波号”这样的大型宝船而言,几乎感觉不到明显的颠簸。众人也逐渐适应了船上的生活节奏。戚睿涵作为随行参谋,时常与朱成功、甘辉等人聚在专门的议事舱内,研讨航行策略、抵达各港口后的外交礼节安排、以及应对各种突发情况的预案。朱成功经验丰富,甘辉谨慎老成,何斌则对南洋风情了如指掌,他们的讨论往往深入而富有建设性。
白诗悦和袁薇则充分利用这段时间,经常去找何斌请教南洋各国,尤其是占城、真腊、暹罗等地的语言、风俗习惯、禁忌与社交礼仪。何斌是个耐心且风趣的老师,常常结合自己的亲身经历讲解,偶有诙谐之处,便引得临时充作课堂的船舱内满是笑语。白诗悦学得尤其认真,她记忆力好,对新鲜事物充满兴趣,很快就能磕磕绊绊地说上几句常用的占城问候语。
刁如苑则再次展现出她作为成功商人的敏锐与勤奋。她有一本特制的厚册子,不仅记录着可能存在的商机,还专门留出大量空白页,用来描绘沿途所见的海流颜色变化、遇到的特殊天气现象、经过的岛屿形状特征,甚至记录不同海域常见的鱼类。她还会找机会与船上的老水手、航海员聊天,从他们口中了解那些海图上没有标注的暗流、季风规律、以及各个港口实际的贸易潜力和潜规则,不断丰富和完善着她的“海上商路图志”。
董小倩武艺高强,兼之心思细密,责任感强,她主动向朱成功请缨,承担了部分船上的日常巡查事务,特别是协助检查货物固定、防火措施等。她行事公允,态度温和却又不失威严,加之那一手出神入化的马槊和长剑之术,令船上的军士和水手们都暗自佩服,不敢因她是女子而有丝毫怠慢。
刘菲含无疑是众人中最忙碌的一个。她几乎闲不下来,不是待在自己的专属舱房内,对照着海图和各种航海典籍,研究洋流规律、计算航道偏差;便是在甲板上,利用随身携带的简易仪器观测太阳、星辰的高度角,记录风向、风速、水温的变化;甚至还会钻进船舱底层,与负责维护的工匠们商讨,如何根据实际航行感受,进一步优化船体的水密隔舱结构、或者帆索的受力分布,以期能更好地适应不同海域,尤其是即将面对的热带风暴区的复杂海况。她对知识的渴求与实践验证的精神,感染着身边接触到的每一个人。
这一日,舰队已顺利越过舟山群岛海域,驶入更加开阔的东海。海水颜色由近岸的浑黄逐渐变为清澈的蔚蓝,再变为深邃的靛青。戚睿涵与五女难得同时有空,聚在“伏波号”的前甲板上,凭栏远眺。天空是高远的湛蓝色,点缀着几缕薄纱般的云彩,阳光毫无遮拦地洒落,在海面上投下万点碎金,随着波浪荡漾,璀璨夺目。
“记得我们最初,便是从舟山附近……”白诗悦望着远处海平面上那几个已成小黑点的岛屿轮廓,轻声说了一句,没有再说下去,但众人都明白她所指——那是数年前,戚睿涵最初穿越到这个时代时,奇迹般出现的地点,也是他们所有人命运轨迹彻底改变的起点。
袁薇很自然地接过话头,语气带着一种抚今追昔的慨叹,试图冲淡那丝因回忆而产生的微妙气氛:“彼时情形,如今想来,犹在梦中。谁能想到,当日那般险象环生、前途未卜的开端,会引领我们走到今日,能乘此艨艟巨舰,率此无敌雄师,重临这片海域之上,却是以截然不同的身份、截然不同的心境。”
刁如苑望着船舷下被舰首不断劈开、向后翻滚涌去的白色浪花,那些泡沫生成又破灭,周而复始,若有所思地道:“世间际遇之奇,命运安排之妙,果然非人力所能尽测。若非睿涵当日那惊世骇俗的一‘落’,焉有今日我等之‘起’?这沧海桑田之变,有时真觉得,并非需要万载千年,只在瞬息之间,便可天翻地覆。”
刘菲含的注意力则更多地集中在眼前具体的海洋环境上,她指着船下深蓝色的海水,用她那一贯冷静客观的语调说道:“根据航行日志和前人记载,舰队驶过这片海域后,海水颜色会逐渐变得更加深邃,呈现出一种近乎墨蓝的色泽,这是因为我们已经进入了真正意义上的深海区域。这里的水深远超近海,阳光难以直达海底,故而颜色深暗。相应的,水温、盐度都会发生明显变化,遇到的鱼类种群也会与近海大不相同,可能会出现更多大型的深海鱼类或者远洋物种。”
董小倩好奇地偏头问她:“菲含姐姐,你怎会对这些知道得如此详尽?仿佛这大海在你眼中,不是一片茫茫然的水域,而是一本可以逐页翻阅的书籍。”
刘菲含闻言,转头对董小倩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又拍了拍腰间挂着的一个羊皮小袋,里面装着她常用的笔记本和绘图工具:“无非是多读、多记、多问、多验证罢了。前人的航海笔记、地方志、甚至一些海外传教士带来的地理图志,都是宝贵的知识来源。但更重要的是,自己亲身观测记录,进行比较分析。知识之道,在于持续不断的积累与严谨的验证。譬如我们此刻的航海,看似凭借风力和经验,实则每一步都离不开对星象位置、海流方向速度、气候变化规律的精确把握与计算。知其然,亦需知其所以然,方能在这浩瀚大洋中,找到最安全、最快捷的道路。”
戚睿涵听着她们或感性或理性的对话,心中感慨万千。她们真的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骤然穿越时空、需要他小心翼翼引导和护持的现代女学生,或者那个身世飘零、心若浮萍的古代名妓之妹。每个人都在这个风起云涌的大时代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凭借着自己的智慧、勇气与才华,绽放出独一无二、璀璨夺目的光彩。他开口道:“菲含说得很有道理。知与行,从来都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我们所带来的那些属于后世的零星知识与观念,就像是种子,必须与当下这个时代的土壤、气候,也就是现实的‘行’紧密结合,经过实践的检验与修正,才能真正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发挥作用,而非不切实际的空中楼阁。”
正谈论间,位于主桅最高处了望塔上的水手,突然用力敲响了警钟,并非示警,而是带着一种发现新奇的喜悦,高声呼喊起来。众人纷纷引颈向水手指示的方向望去。只见在舰队右前方不远处的海面上,数十头体型流线、动作矫健的海豚,正成群结队地跃出水面。
它们光滑的灰色背脊在阳光下闪烁着湿润的光泽,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然后灵巧地钻入水中,溅起朵朵水花,发出欢快的喷气声。它们似乎丝毫不畏惧这庞大的船队,反而像是在与之嬉戏竞速,时而潜入船底,时而从另一侧跃出,始终游弋在舰队的前方左右,那活泼生动的姿态,仿佛是一支天然的、充满灵性的导航仪,在为这支远航的船队引路开道。
这充满生机与和谐美感的一幕,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驱散了连日航行可能带来的些许沉闷与疲惫,也暂时冲淡了萦绕在心头的淡淡离愁。阳光、碧海、银浪、以及这些海洋的精灵,构成了一幅动感而美妙的画卷,让甲板上的每一个人,心中都不由自主地充满了对前路未知旅程的更多期待与美好憧憬。
舰队又航行了十余日。期间,经历过几场不大的风雨,天空晦暗,海浪稍疾,豆大的雨点砸在甲板和船舷上,噼啪作响。但新式海船优良的耐波性与水密隔舱结构经受住了考验,航行依旧平稳,并未造成任何损失。风雨过后,天空如洗,彩虹横跨海天,空气格外清新,也预示着他们正在逐渐靠近温暖的南方。
这一日,午后时分,桅杆上的了望水手再次发出了高呼,这次的声音带着明确无误的喜悦与肯定——“陆地,看到陆地了!”
呼声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立刻在船上引起了涟漪。戚睿涵等人迅速从各自的舱室或工作岗位来到船头甲板。只见在远方海天相接之处,一道漫长的、模糊的绿色线条逐渐变得清晰起来。那绿色浓郁而富有层次,与之前所见的任何海岸景色都不同,带着一种热带地区特有的、蓬勃而张扬的生命力。随着距离的拉近,已经可以隐约看到那连绵的绿色是高大的椰树林、繁茂的热带雨林,以及其间可能存在的白色沙滩。空气中,似乎也隐隐传来了一种与之前纯粹海洋气息不同的、混合着热带植物馥郁芬芳、泥土湿润气息以及更加浓烈咸腥海风的味道,温热而潮湿。
何斌脸上带着笃定而欣慰的笑容,快步走到戚睿涵和闻讯赶来的朱成功身边,指着那越来越清晰的海岸线,语气肯定地说道:“国公爷,戚大人,各位夫人,前方便是占城国地界了。看这沿岸地势,以及海图上标注的方位,我们应是到了占婆岛附近海域。再往前航行一段,绕过那个岬角,便能望见占城王都所在的新州港了。”
朱成功沉稳地点了点头,他经验老到,并未因即将抵达而放松,反而更加警惕。他立即下令,舰队降下半帆,减缓航速,保持队形,缓慢向海岸方向靠近。同时,派出几艘轻快的哨船快艇,先行前往港口方向通报,递交国书,履行正式的外交程序。
戚睿涵回过头,目光逐一扫过身边五位女伴。白诗悦和袁薇脸上都露出了混合着兴奋与好奇的神情,对着那片绿色的海岸指指点点,低声交换着看法。刁如苑的眼神则锐利如常,不过其中更多了几分商人的精明与考量,似乎已经在透过那片绿色,评估着其背后所蕴含的市场与资源。
刘菲含则已经迅速进入了工作状态,她不知何时已拿出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和那个小巧的、带有刻度与罗盘的简易观测仪,开始认真记录登陆点附近的海岸线走向、水深估计、植被类型等初步地理信息。
董小倩则下意识地用手按了按腰间那柄装饰素雅却锋利无比的短剑,神情恢复了平日的警惕与专注,目光敏锐地扫视着逐渐靠近的海岸线,以及海面上任何可能异常的动静。
海风比之前更加温热湿润,带着明显的异域情调,吹拂在脸上,提醒着他们即将踏入一个文化与中原迥然不同的国度。戚睿涵深吸了一口这陌生的、带着植物清香与海盐味的空气,对她们,也对自己,用一种平静而充满力量的语气说道:“占城,到了。我们新的旅程,最重要的阶段,就此开始了。”
庞大的舰队,如同一条条威严而沉默的巨鲸,缓缓调整着姿态,向着那片陌生的、充满了生机与神秘的绿色海岸线驶去。巨大的船影投在澄澈见底、渐呈绿宝石色的近岸海面上,惊起一群群栖息在岸边红树林或礁石上的、羽毛色彩斑斓艳丽的热带海鸟,它们发出尖锐或婉转的鸣叫,振翅飞向丛林深处。
属于永昌十四年冬末,这场波澜壮阔的南洋篇章的正文,终于翻开了第一页。等待他们的,将是史书上记载的摩伦耶国王的椰酒槟榔款待,这片炎热土地上承载着古老印度教与本土信仰的文明遗迹,以及隐藏在这片犹如翡翠般海域与茂密雨林深处的、已知或未知的机遇、挑战,甚至……可能是未曾预料的波澜。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明末穿越,闯王一统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