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还是一家人
老周第一次把周明远的画扔进灶膛时,锅里的玉米糊糊正咕嘟冒泡。十四岁的少年扑过去抢,被父亲铁钳似的手攥住胳膊,粗粝的掌心磨得他皮肉发烫。\"画画能当饭吃?\"老周的声音像砂纸蹭过生锈的铁板,\"明天就去学徒,跟着你王伯修摩托。\"
周明远的美术生录取通知书来那天,老周正在修理铺换轮胎。他瞥了眼烫金大字,反手扔进装废零件的铁桶,汽油味混着橡胶味扑了少年满脸。\"学费能买半车轮胎。\"父亲弯腰拧螺丝,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要去就自己挣路费。\"
那年秋天,周明远背着画板在火车站啃冷馒头,看见老周的蓝色工装裤一闪而过。他缩着脖子躲进人群,直到火车开动,才敢掀开窗帘——父亲站在月台上,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五十块钱,风把他花白的鬓角吹得乱蓬蓬的。
美院四年,周明远没回过家。他在画展上拿奖,照片登在省报角落,同学说看见他父亲在报亭前站了很久。他对着镜子摸自己下巴上新冒的胡茬,忽然发现和老周的轮廓越来越像。
接到母亲电话时,周明远正在画室调颜料。\"你爸摔了。\"母亲的声音发颤,\"修房时从梯子上滑下来,腿骨裂了。\"他订了最早的高铁票,画架上那幅《父亲的手》只画了一半,关节粗大的手掌正握着扳手。
推开病房门,老周正盯着天花板发呆。看见他,浑浊的眼睛亮了亮,随即又暗下去,扯过被子盖住脸。\"来干啥?\"闷在被里的声音含混不清,\"我的铺子有人照看。\"
周明远把果篮放在床头柜,瞥见父亲床头的铁盒。打开时愣住了——里面全是他发表作品的剪报,边角被摩挲得发毛,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素描,是他十二岁时画的修理铺,角落里那个弯腰修车的小人儿,被人用红笔细细描过。
夜里守床,周明远听见父亲呓语。\"小远画的消防车......老师夸......\"他想起那幅被烧掉的画,其实父亲那天夜里偷偷从灶膛里扒出了半张,藏在工具箱最底层。这个秘密,是母亲后来在电话里哭着告诉她的。
老周能拄拐杖时,周明远带他去画室。阳光透过天窗洒在画架上,《父亲的手》已经完成,背景是密密麻麻的轮胎纹路。\"浪费钱。\"老周嘟囔着,手却忍不住去摸画布,指尖在画中扳手的位置顿了顿。
周明远忽然发现,父亲的手和画里的一模一样,只是更瘦了,青筋像老树根缠在骨头上。他把颜料挤在调色盘里:\"爸,给我当回模特吧。\"
老周梗着脖子不肯,却在周明远转身调颜料时,悄悄挺直了背。窗外的蝉鸣里,少年时被撕碎的画纸仿佛正一片片粘起来,拼成眼前这帧沉默的画面——穿病号服的老人坐在旧藤椅上,目光落在儿子专注的侧脸上,像落在多年前那个躲在修理铺角落偷偷画画的小男孩身上。
画到一半,老周忽然说:\"你王伯的铺子......招画师,给摩托车画图案。\"周明远的画笔顿了顿,看见父亲耳根红了。
暮色漫进画室时,周明远扶着父亲站起来。老周的拐杖在地板上敲出笃笃声,像在数着什么。经过画架时,他忽然说:\"那幅手......给我挂在修理铺吧。\"
周明远望着父亲蹒跚的背影,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总把他扛在肩头去进货。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他看见父亲宽厚的肩膀上落着星星点点的油漆,像片永远不会褪色的星空。
原来有些东西,从来没被烧掉过。就像老周工具箱里那半张烧焦的画,就像周明远血脉里那点不肯服软的倔劲,就像这对别扭了半生的父子,终究还是要在同一个屋檐下,分食一碗冒着热气的玉米糊糊。
夜色渐浓,周明远搀着父亲慢慢走。老周的拐杖敲在青石板路上,发出规律的声响,像在给这段走了半生的路,重新打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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