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林晓怼如同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械,精准而沉默地重复着招待所与铸造车间两点一线的生活。她将自己完全沉浸在那个巨大的、半瘫痪的自动化生产线控制区里,扮演着一个勤奋、好学、且只对技术细节感兴趣的年轻女技术员。
她不再试图与赵卫国进行任何可能引起误会的深入交流,只是就事论事地请教设备原理、操作规范、常见故障代码的含义。她甚至利用自己扎实的功底,在一个小型伺服电机定位不准的问题上,提出了一个连赵卫国都未曾想到的、关于反馈电位器接触不良的猜测,并在他将信将疑的检查下得到了证实。
这个小小的、纯粹技术层面的成功,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赵卫国紧绷而封闭的内心世界里,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他看向林晓怼的眼神,少了几分最初的惊恐和排斥,多了一丝极淡的、属于技术人员之间才有的认可和探究。
他依旧沉默寡言,回答问题能用一个字绝不用两个字,但至少,当林晓怼在翻阅那些堆积在控制台角落的、布满灰尘的运行日志和设备保养记录时,他没有再流露出那种如临大敌的警惕,只是沉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偶尔会在她对某个模糊记录提出疑问时,含糊地补充一两句关键信息。
林晓怼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她需要降低他的防备,需要让他习惯自己的存在,需要在他潜意识里将自己与王处长、张处长那些带来压力和威胁的人区分开来。
她仔细地翻阅着那些记录。正如陈明所说,官方的记录语焉不详,故障描述大多笼统地归结为“系统不稳定”、“参数需调整”,维修记录也多是“更换某某模块”、“重新校准”,至于更换的模块具体是什么型号、来自哪个供应商、价格几何,一概没有。
但林晓怼并非毫无收获。在几份不同时间段的保养记录背面,她发现了一些用极细铅笔写下的、几乎被磨灭的备注,字迹与赵卫国填写正式记录时的笔迹略有不同,更加潦草和随意:
「7\/12,更换主轴驱动模块(型号:S7-Amp-003),库房无备件,紧急采购,单价:¥3850。」
「9\/28,光电编码器故障(型号:hEId-1024),疑似批次问题,已报损。采购价:¥2200。」
「11\/5,控制总线耦合器异常,更换(型号:未知,供应商:北方机电),报价:¥1800,远高于市场同类。」
这些零散的信息,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林晓怼不动声色地将它们牢牢记住,晚上回到招待所,再凭借记忆,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快速记录在深蓝色笔记本的隐秘角落。她不敢留下任何可能被搜查到的文字证据。
单价3850的主轴驱动模块?她记得红星机械厂去年采购过一批性能接近的国产替代模块,单价不到八百!光电编码器两千二?她隐约记得顾怀远给的资料里提到过,同型号正品通过正规渠道进口,加上关税也不会超过一千五!还有那个“北方机电”……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见过?
她努力回忆,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父亲林建国那本硬壳笔记本里,在后期记录中,似乎也出现过“北方机电”这个名称,与几笔说不清去向的小额资金流动有关!
线索,似乎开始隐隐串联起来了!从南到北,从赵奎到王振山,这条隐藏在正常生产活动之下的灰色利益链条,正在她坚持不懈的挖掘下,逐渐显露出模糊的轮廓!
然而,这些还只是旁证,是怀疑,无法形成致命一击。最关键的核心——能够清晰记录每一次异常采购、资金流向、乃至背后审批环节的“真实账本”,依旧牢牢掌握在赵卫国手中,或者说,藏在他那个无人知晓的地方。
她需要契机,一个能让赵卫国主动或被动交出账本的契机。
这天下午,机会似乎悄然而至。车间主任临时召集所有技术人员开会,控制台区域只剩下林晓怼和赵卫国两人。长时间的共处,让那种无形的隔膜似乎变薄了一些。赵卫国甚至破天荒地,在完成一次系统自检后,轻轻舒了口气,虽然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林晓怼正在整理刚才记下的几个故障代码含义,状似无意地轻声感叹了一句,声音融在机器的背景噪音里,仿佛只是自言自语:“唉,这么好的设备,要是备件供应能跟上,维护再精细点,也不至于停摆这么久,真是可惜了国家投进去的外汇……”
她没有看赵卫国,但眼角的余光紧紧锁定着他。
赵卫国正在操作台前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握着螺丝刀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但那种压抑的、混合着痛苦、愤怒和无奈的情绪,如同实质般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林晓怼知道,她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到了他内心最痛处。作为一个负责这条生产线的技术员,眼睁睁看着先进的设备因为“非技术”原因沦为废铁,那种无力感和负罪感,恐怕日夜煎熬着他。
沉默在机器轰鸣中持续了将近一分钟,压抑得让人窒息。
终于,赵卫国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微微颤抖着。他的眼睛布满了红血丝,直直地看向林晓怼,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勇气。
“林……林工……”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你……你是不是……是不是上面派来……查……”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他在怀疑林晓怼的身份,怀疑她并非普通的考察人员。
林晓怼的心跳骤然加速,但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疑惑:“赵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就是来学习的技术员啊。上面查什么?”
她不能承认,哪怕一丝暗示都不能有。在赵卫国没有完全信任她、没有交出关键证据之前,任何身份的挑明,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赵卫国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想从她清澈而平静的眸子里找出破绽。林晓怼坦然回视,目光中没有一丝慌乱,只有真诚的困惑。
良久,赵卫国眼中那点刚刚燃起的、孤注一掷的火苗,渐渐熄灭了,重新被深沉的恐惧和怀疑所取代。他颓然地低下头,肩膀垮了下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没……没什么……我瞎说的……”他喃喃道,重新转过身,背对着林晓怼,将自己再次封闭起来。
突破口近在咫尺,却又瞬间合拢。林晓怼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失望,但更多的是对赵卫国处境的理解和一丝不忍。他被吓破了胆,王振山他们的威胁,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他的头顶,让他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
她不再说话,继续低头整理自己的笔记。有些伤口,需要时间才能愈合,有些信任,需要耐心才能建立。
下班时间到了,赵卫国如同逃离般第一个冲出了车间。林晓怼默默收拾好东西,最后一个离开。
回到招待所,她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与赵卫国的心理拉锯,与潜在敌人的周旋,都消耗着她大量的心力。
她需要好消息,需要来自另一个方向的进展。
晚饭后,她照例在房间里整理笔记,等待着可能与陈明碰面的机会。他们约定,尽量减少直接接触,利用食堂、水房等公共场合短暂的眼神或手势交流。
然而,今晚,她没等到陈明的信号,却等来了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不速之客。
敲门声响起时,林晓怼以为是服务员。她警惕地问了一句:“谁?”
门外传来一个略显陌生、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男声:“林晓怼同志吗?有你的电报,省城转过来的。”
电报?林晓怼心中一惊。谁会给她发电报?父亲?妹妹?还是……顾怀远?
她压下心中的惊疑,小心地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穿着绿色邮电制服、帽檐压得很低的投递员,手里拿着一个标准的电报信封。
“麻烦签收一下。”投递员将信封和签收单递过来,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林晓怼接过东西,签上名字。就在她准备道谢关门时,那个投递员却突然极快地、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了一句:
“顾工让我转告,风向有变,速离。东西已派人接应。”
说完,不等林晓怼反应,他迅速压低帽檐,转身快步离开,身影迅速消失在走廊拐角。
林晓怼握着那个薄薄的电报信封,僵立在门口,浑身冰冷!
顾工!速离!风向有变!
这几个词像惊雷一样在她脑海中炸开!顾怀远果然一直在关注着她!他甚至动用了如此隐蔽的渠道传递消息!“风向有变”意味着什么?是王振山他们要有大动作了?还是更高层面出现了对他们不利的变化?“速离”……是要她立刻放弃调查,离开h市?那“东西已派人接应”又是指什么?是来接应她,还是接应她可能找到的“账本”?
巨大的信息量和其中蕴含的危急意味,让她一时间有些头晕目眩。她强迫自己冷静,迅速关上门,反锁。
她颤抖着手撕开电报信封。里面果然是一张标准的电报纸,内容却是寻常的平安问候,落款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显然,真正的信息是通过投递员的口头传达,电报只是掩护。
顾怀远的警告绝不会空穴来风。他说“速离”,说明情况可能已经到了万分危急的关头!
怎么办?立刻想办法离开?可是账本还没有拿到,赵卫国还没有突破,陈明那边也不知道进展如何……如果现在就走,之前的努力很可能前功尽弃,王振山他们依旧可以逍遥法外,这条生产线的问题也会被继续掩盖。
可是不走?留下来可能面临无法预测的危险!王振山连厂保卫科都能调动,如果他真的狗急跳墙,会做出什么事?
走,还是不走?
林晓怼紧紧攥着那张无用的电报纸,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内心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冷汗,再次浸湿了她的后背。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窗外。h市的夜空,漆黑如墨,没有一丝星光,仿佛一头蛰伏的、随时准备吞噬一切的巨兽。
就在这时,走廊外再次传来了脚步声,这一次,杂乱而沉重,不止一个人,正清晰地朝着她房间的方向而来!
林晓怼的心脏猛地收缩!
这么快?!他们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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